讀費孝通《鄉土中國》之“從慾望到需要”:現象的捕捉與誤讀「2019-11-07 11:45」
費孝通《鄉土中國》正文最後一章《從慾望到需要》,通過對一些現象的捕捉,即“計劃”“工程”這些說法的流行於世,引入對社會變遷的探討。在寫作此文的年代,對工程和計劃的推崇是時代主流,搞計劃經濟工程幾乎是中國知識界的典型思維,費孝通也未能跳脫出這個社會大語境。
費孝通認為這些語詞是“現代的”,“不是鄉土社會中所熟習的”。這裡顯然呈現出一種變化。對由鄉土進入現代的社會變遷過程的探討,將有助於對長老權力和時勢權力兩者差別的理解:前者說明在穩定社會中“傳統文化”的重要,後者說明“現代科學知識”的重要。這種變化被抽像地歸結為:從慾望到需要。
慾望是什麼?費孝通將慾望定義為:取捨的根據。慾望規定了行為的方向,並且慾望的不滿足這一狀態是不能持久的,會訴諸行為,實現“慾望——緊張——動作——滿足——愉快”這一過程。 “人類行為是有動機的”,在費孝通看來,有兩個意思:一、有動機表現在人對自己的行為可以控制,即自由意志的存在;二、有動機表現在以之為根據作出取捨的慾望的存在。
而這個過程公式並不是全部的事實,因為慾望不可能全都得到滿足,也不會僅止於一次滿足,失去對過度慾望的抑制將會是世界陷入混亂、失範的狀態。費孝通應該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因而他提到了自覺和控制。 “自覺”在這裡解釋為“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提出這樣的設問:依據慾望而行為,是否必然有利於己,以及,是否有利於社會的完整和持續?這個設問與性善性惡的倫理道德判斷無涉,而是以生存事實為發生的背景,這體現了費孝通思想的超越性,超出了道德的說教,回到社會事實來看待這個問題。不言自明的是,“自覺”是這個時代理性發展對慾望和情緒的控制所不可缺少的。
關於個人慾望和社會持續之間的關係,若基於一種去人類中心論的客觀視角去看待人類的歷史,會發現個體為自己行為提供的具象的理由,即各自的慾望,與社會的完整、群體的生存綿續無關,而這些行為又確實造就了社會完整、族群延續的事實結果。換言之,個體慾望驅使下的行為主觀上滿足了自己,客觀上服務於整個社會,且後者常不為某一個體意識到,自覺的慾望支配引導的行為,其目的與遠看上去往往並不一樣。
費孝通因此聯想到了十九世紀亞當·斯密的理論,大意是自私的個體只要為自己的利益作打算,充分滿足本性裡帶來的慾望,社會在“冥冥中看不見的手”安排下就會形成最好最融洽的秩序。在這裡,費孝通是一定程度上誤解了亞當·斯密,他也沒有看到《道德情操論》的理論,將這只“看不見的手”歸給傳統,而把基於現代科學知識的“計劃”視作是現代的。而我們知道亞當·斯密所指的“看不見的手”是價格機制,他的觀點是自由市場經濟的基礎,而絕非為計劃經濟大唱讚歌。
費孝通認為這種理論所根據的並非現代社會而是鄉土社會,因為“鄉土社會中個人的慾望常是合於人類生存條件的”。結合上面的文字,大致意思為:正因為鄉土社會中個人的慾望常合乎生存條件,才看上去像“冥冥中有隻手”在安排秩序,而不需要人們的“計劃”,如今進入現代社會,個人慾望並不完全符合生存條件,所以需要“計劃”,“計劃”和“工程”是現代的。
上述觀點牽連出幾個問題:第一、為什麼鄉土社會個人慾望常合乎生存條件?第二、為什麼現代社會個人慾望不符合?第三、“需要”是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形成的?
為回答第一個問題,費孝通找到了“文化事實”這一概念。文化事實即決定慾望內容的社會文化環境。 “鄉土社會中個人慾望合於生存條件”這一論斷的合理性由以下的邏輯推導而來,可以看出明顯的文化功能論意味:
因為:
個人的慾望是文化事實,來自所處的社會環境。
鄉土社會是傳統社會。
傳統是經驗的累積。
能累積即經得起自然選擇。
經得起自然選擇即是有助於生存的。
所以:
在鄉土社會,個人慾望合於生存條件。
慾望是文化事實,但不能說“一切文化事實都是合於人類生存條件的”——邏輯推導如下:
因為:
慾望是文化事實(社會文化環境決定慾望的內容)。
一部分文化事實不合於生存條件。
所以:
人的慾望也有不合於生存條件的可能性。
——這是現代社會要解決的問題,且由科學知識來解決,隨之產生的是“需要”。傳統慾望與現代需要之間的差別在於根據的不同。
社會變動迅速,舊有的文化無法帶來生活上的滿足,因此引發對行為和目的之間關係的重新審視——慾望並不是最後動機,而是為生存所造下的動機,從而人類開始關注生存條件本身,新的概念產生—— “功能” 。功能是分析的結果,並不一定是行為者所自覺的。自覺的生存條件是“需要”,有別於“慾望”,“是營養而不是味覺”,這是現代的理性社會。 “理性”指人依據已知的手段和目的的關係去計劃他的行為,費孝通認為現代社會變化快,所以要有自覺的生存條件,即“需要”。
現代化過程中理性和科技力量發展,國家干預社會工程或計劃隨之興起,人們總以為用現代科學知識,社會就可以被大規模改造了。 1949之後延續了社會計劃和工程思維,是現代化語境下的“需要”。
至此,“生存”是第一要義,而費孝通開始拓寬考慮問題:“生存作為最終價值是不太確切的”。主觀上儘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價值,“在生存之外找到若干價值標準”,或主觀信奉某種超越生存的理論,不合於生存條件的文化終將在時間中被淘汰,淘汰的力量有文化的也有文化之外的。非人力所能及的“天道”不關心任何價值問題(即文化價值標準),而只是“列下若干條件,不合則去,合則留。”這裡又有點“適者生存”,或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意味。所以一種理論說法出現了。費孝通用孫末楠《社會習俗》中的理論來說明行為與思想的關係:“先有行為,後有思想”,而“決定行為的是從試驗與錯誤的公式中累積出來的經驗” 。
費孝通認為,不自覺的印合的弊端在於,若環境變化則人不能作主動的有計劃的適應,只能通過盲目地試錯來找到出路。鄉土社會環境不很變,人們可以從容地盲目地試錯,而不必擔心引起致命的損失,這也從側面印證了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徵,諸如不確定性,巨大的風險,高速運轉的秩序,相對緊張的生存樣態,而我認為這恰恰是層出不窮的迭代創新的來源,因為只有變動弗居的社會才能維持自身,也才能在一輪代謝之後催生出新的動力。
“在現代社會裡知識即權力。”說明在傳統社會權力的來源不在知識,也說明了現代社會的進步性:鄉土社會是靠經驗的,因而傳統社會的權力的基礎也難以從經驗中脫離;現代社會的權力更多的是“時勢權力”。
《從慾望到需要》的中心思想,就是走出鄉土的現代社會,因某些人掌握科學知識而具有時勢權力。有一種觀點稱,費孝通沒有看到現代科學知識本身,在現代性裡需要一種反思。
對知識的反思,是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之後果》裡所強調的。由於現代科學的發展,在解釋行為時把人類理性的作用誇大了,成了泛目的化。工程思維本身借鑒於自然科學,用之於社會則有不少誤導,造成社會改造中人類的自負。費孝通的誤讀之處在於,他認為現代社會是要計劃經濟的,而在1944年,哈耶克已經在英國出版了《通往奴役之路》 ,批判的就是計劃經濟。從慾望到需要,是從“鄉土社會的傳統經驗下不自覺的慾望”到“現代社會構建於科學知識的自覺的生存條件(即需要)”,時勢權力因之而生,其間也經歷了一個人類重新審視行為與目的的過程,而如果輕信現代科學的力量能實現計劃與工程的完美執行,將使我們陷入“致命的自負”。
參考文獻
費孝通. (2019). 鄉土中國. BEIJING BOOK CO. INC..
陳心想. (2017). 走出鄉土:對話費孝通《鄉土中國》.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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