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二天

吃饭方便吗?

天涯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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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真有那么值得哭又那么容易哭么,大概是没有的。所以我才一个梦哭了好几年。

住在山上宿舍的时候,有一晚我做了梦,从梦里哭醒。那时候正好在做心理咨询,和咨询师讲起梦境,又哭了一场。再之后我把那个梦写在笔记里,写的时候哭、后来翻出来也还是哭。

梦里是一对身材肥胖的母女。肥胖,肉眼可见的病态程度那种严重度,附带一眼就明的底层社会状态和文化程度。肥胖的母亲煮了一份米粉放到桌子上,把肥胖的女儿抱进怀里。女儿用筷子从锅里挑米粉,米粉滑溜溜,从筷子上落回锅里,溅出滚烫的汤。母亲说没事的,吃吧。

写这一段时候,我又哭了,现在。

我的生活真有那么值得哭又那么容易哭么,大概是没有的。所以我才一个梦哭了好几年。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写comfort food这一篇。我有很多生活细节和感官记忆,几百字写小学时候辗转住在亲戚、亲戚的亲戚家吃过种种奇怪东西,几百字写中学和大学时候没完没了的焦虑惊恐和情绪性进食,再几百字写第一次遂心愿离家千里读学位时候经历的莫名其妙,写东写西,越来越长气和憋闷,越来越望不到主题。除去半年长短的极端情况,我的生命里没有缺少过食物。但是comfort呢,写了几百又几百字、删了几百又几百字,才终于「实证主义」地厘清:它未曾造访,我不知何物。

Inability to feel ease with food的众多可能成因中,有一条是儿童时代从父母那里「习得」(不论是父母故意、还是儿童会错意)自己不值得存在,因此对直接作用于维生的进食行为产生偏差体验。第一次读到这个理论,我就立刻举出好几条小时候状况,对我很重要的成年人,譬如父亲、外婆、小学班主任,在食物问题上对我具体的羞辱。我记得那些被激惹到找不到语言辩解、只能逼自己一定不可以带着满嘴食物哭出声、丢人现眼的场景,记得身体变得像一只膨胀又熄扁、熄扁又膨胀的河豚时候刺痒的感觉。有些年我很努力地读书,希望说服自己,我生命里的这些「成年人」恰好都经历过糟糕历史,因此我该原谅他们。这种努力失败得很快,到现在也要有十年了。这十年又逐渐有更多更切近的糟糕,他们越衰老越呈现出自信满满的无赖模样,对着我大叫「我才没错!」但我也恰好就是在这十年里觉得,喔,谁还没有权利做一个制造伤害的成年人呢?

我想谁都有权利因为这一种/那一种客观局限而做不得好人的。就是完全没有客观局限,人还是有权利不做一个好人。

但我还在逼我的脑子想出一点和comfort相关的食物或进食经历。总要有的吧,不然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呢?

高中的时候我考去一间比初中好很多的学校,班级里不仅有人随便什么竞赛得主,更有人洋洋洒洒地在英语试卷的最后一道作文题那里一口气写两三种答案。秋天有一门课程要集体住到外面去一星期,英语老师说你们闲着不要讲八卦,快点把课文背起来。有天晚上山里风很大,还没到熄灯时候所有人已经在被子里瑟缩。她突然冲进来问大家有没有背课文,听到一半人磕磕巴巴一半人流利得完全不走脑子的背诵,突然开始给每个人扔巧克力。 「你们也太乖了,出来怎么可以真不带吃的,吃完记得丢干净包装,不要叫我明天被组长批评。」

我从没遇到过她这样的老师,比别人在某些事上自由、也比别人在大多数事情上严厉。我记得她很多次气冲冲地跑到班级门口,大吼班长或者谁的名字,质问他们昨天或周末做了什么被年纪组长抓到的事情。我有一年不幸做了班长,几乎半个学期每天都害怕安静的自习课和吵闹的课间——只要没有一个任课老师的讲课声occupy住我的大脑,我就控制不住地担心她什么时候出现在班级后面,大吼我的名字。于是我跑去和她讲,我不要做了,我很害怕。这件事小学时候也发生过一次,五年级时候我和新来的班主任在开学前讲好,不要再选我做班长。她带着笑答应我,第二天还是写我的名字到黑板上,而且只有我的名字。我有很糟糕的被背叛感,但高中时候对班主任的恐惧大过了被背叛,于是我哭得满脸泪得去和她讲,她的同意是不带着背叛的。

我不太知道我们怎么在那之后一路维持着好关系。很难过的大学时候和她互动不多,但毕业经历分手和家庭变故的时候她有叫我去她家里。那天我们喝了酒,我告诉她我真的很害怕她那样突然地大叫我(或者别人)的名字,听到声音整个身体几乎弹起来。她说她很抱歉,也许是历史的原因。我说你不要找理由啦,高中时候我们都知道你历史很差,你亲口说的。她说是,我古代史好差,但近代史还可以。在一片安静或者放松的闲聊声里大叫是很好的策略,如果你管理着一群「反革命」,这样一声又省力又对他们效果好。我知道她家里一路都是军人,哭着说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高中语文作文提到这种东西,语文老师还去找你这个班主任来教育我不要写。你不要说你家里是做这种事情的。

参加革命是很早的,但应该没关过别人吧,我们家是被管的那个,我爷爷自杀了。但是这种东西传下来了,我不知道我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恐惧,我很抱歉。人学东西很容易,分清好坏就难了。

我说没事,喝酒吧。但这段是现代史,近代史在你们家参加革命那会儿就结束了。她也说喝酒吧。

后来我们每年都喝酒。好几年我不在老家,只有春节回去。她年初二、三就发信息给我,我们几次把一家喝到关门又第二家、第二家关门又去第三家。她讲她的故事,也听我的故事,我总是在哭。

身边情况和身体突然变糟糕、一下增重了8kg那年,对我很重要的家人讲,要你结婚你不结,这个时候突然怀孕有什么好,正是日子口难过,拿不出钱来给你。那年尾她叫我去喝酒,我说我变得很难看,不要去了。第二年她又叫我,我还是说了一样的理由。第三年我终于拿到一份录取信要跑去别处,主动和她说了情况,她说快快快,趁我暑假还没结束,赶紧来喝酒。我说我样子真的很丑,她说你妈我什么样子没见过,快点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快三点。喝完我爬上她女儿的双层床的上层,阖上眼睛突然一片安静,她在下面叫我:XXX。

我弹起来磕到房顶,下面传来她哑着烟酒嗓的道歉。我一直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很适合做语言老师。

「XXX,不好意思啊,妈就是问你,有没有记得刷牙,有刷过是吧,那晚安。」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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