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迷醉指南
很多人对捷克究竟是东欧国家还是中欧国家很拿不准,捷克人一般会告诉你中欧,因为毕竟地理上捷克首都布拉格比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更靠西,不过捷克人也无所谓,因为世界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捷克在哪里,英语国家的人会把捷克(Czech)和车臣(Chechnya)混淆,而至今仍有不少中国人会顺口念出“捷克斯洛伐克”这个旧国名。每到此时,捷克人必定会拉着你到酒馆里让你见识见识自己和东欧那些爱好伏特加的斯拉夫亲戚有多么的不同,就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啤酒。
说捷克人“黄到金”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们血液里面流的就是黄澄澄的啤酒。在捷克,会喝啤酒,你基本上就半只脚踏进当地人的圈子,这是他们民族自豪感的来源,他们不会关心你一个外国人听没听过斯美塔那、德沃夏克、雅纳切克;也没兴趣问你读没读过好兵帅克、变形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他们自己也未必读过,他们最关心的是你这外国人拉低了他们最引以为豪的统计数据:“平均每人每天一杯啤酒”的最高国家饮啤酒数据。 2018年,捷克人平均年啤酒消费量是191升全球第一,这个数字几乎是排名第三德国的一倍。
捷克人的饮酒时间往往从下午夕阳变得金黄就开始,在街头相对内敛羞涩的捷克人,愿意在这里花时间专心与人交谈,几乎都是在酒馆里谈心、交友。捷克的酒馆可以是很寡淡的,灯光暗淡,也未必有音乐,有不少往往仅售卖一种酒,服务员看见你坐下就会话也不说把酒放在你面前;酒馆也不太供应食品,更多时候捷克人喝酒就是喝酒,并没有伴着猪手;喝酒唯一的陪伴就是社交,生意、政治、文学、八卦可以天花乱坠无所不谈;一家人往往各有各爱去的酒吧,晚饭后各自呼朋引伴去喝酒,互不相扰。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关于捷克人啤酒的说法是,“我认为在酒馆喝啤酒对捷克社会的风气有良好的影响。因为啤酒的酒精度比葡萄酒、伏特加或威士忌低,这样人们在酒馆谈论政治时不会太疯狂。”
这么看来,1993年哈维尔答应斯洛伐克从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分裂出去的时候,他肯定没喝啤酒,要不然怎么会有让国家半壁江山分离这种挑战国家主权的决策?不过总统做成这个样子,也没有成为历史罪人。乐天知命的捷克人倒是乐得和斯洛伐克人分手:“斯洛伐克人啤酒喝的不够,当然要从捷克分出去。”——这个说法是有根有据,因为捷克的第一名真的是从1993年开始的。不喝啤酒就不是是捷克人——斯洛伐克人确实触碰了捷克人的“红线”。
另类的“民族英雄”帅克
没有啤酒,捷克文学大概会少了半壁江山。在奥匈帝国时期的布拉格,当那个如苦行僧一般戒酒、茹素的卡夫卡,每天与布拉格的窄巷高墙城堡做精神缠斗的时候,另外一个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šek)正在附近的小酒馆醉醺醺的和街坊调笑,为他作品的主人公“好兵帅克”(The Good Soldier Švejk)寻找下一句疯言疯语。
憨态可掬、红着鼻子头有着啤酒肚的帅克某种程度上,定义了标准捷克身材和捷克庶民性格。他是个患有风湿病的狗贩子,挣钱的方法就是靠给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赶上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身亡,他在酒馆的一阵大放厥词,不但歪打正着预言了一战的走势,也因此被特务逮到了警察局,开始了他颠三倒四的当兵历程。小说第一章发生在酒馆,而之后的每一章也一定无酒不欢。
帅克是个“反英雄”的先驱,当读者跟着帅克的胡言乱语走遍奥匈帝国的官僚体系、法院、军队,你会发现帅克整天醉醺醺的精神状态,远远赶不上上流社会的荒诞不经。同样一种荒诞感,卡夫卡用沉稳的理性描绘,哈谢克却会用难得糊涂来涂抹。帅克代他在酒馆里面恣意的调笑政府,嘲弄皇帝,他把这些讽刺集结成故事,再换成下一次的酒钱。 ——这不是那种将进酒式的豪放浪漫,这就是捷克式的天真烂漫。
比如帅克说过一句箴言:“哪个政府要是胆敢给啤酒涨价,保准得倒台。”在捷共统治下的1984年,啤酒价格几乎翻倍(每升从1.7克朗涨到2.5克朗),但哈谢克的这个预言延迟了5年,直到1989年才最终实现。
另一个深受啤酒影响的作家,就是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布拉格之春后,哈维尔作为异见人士被当局封杀,他本人曾经被发配到啤酒厂工作,做着滚啤酒桶的粗活,也让他认识了在体制下生存的形形色色的普通民众,也让他看清楚意识形态的幽灵是如何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髓当中。他曾经写过自己在酒厂的一名上司,一门心思想改良啤酒技术,却遇上了外行的共产党员经理,结果几封投诉信上去,却把自己变成了“反革命分子”。
哈维尔的戏剧自传性戏剧瓦涅克三部曲,同样是取自他这一段落难经历。瓦涅克是个被共产政权发落到啤酒厂工作的「异见者」剧作家,在剧本《谒见》中,木讷的瓦涅克被领导叫到办公室谈话,剧中醉醺醺的领导从一开始便一瓶接一瓶的打开啤酒,自顾自的喝着,演员在舞台上喝到面红耳赤、口齿不清,絮絮叨叨一番直到最后才告诉瓦涅克他被“朋友”要求监视瓦涅克,他继续喝,抱怨生活、抱怨领导、抱怨道睡着,醒来,他仍然困在抱怨和酗酒的循环之中。
对于共产时期的捷克人来说,酒精确实是很有抚慰性的,酗酒某程度上是由于在共产主义社会严格管控下的压抑与单调,它带给人们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焦虑和绝望。醉酒的酒厂领导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境况,只能用不断饮酒来麻痹。但同时酒精又能让他说出一些真心话,在酒精的掩映下也能看到一个人的淳朴和良知。这或许就是哈维尔所提到的,良知是对人存在本真的直接把握的一种状态,当人放弃用理性来算计,直接用直觉体验人生,酒醉的微醺感觉也许多多少少会有些帮助吧。
酿出来的民族精神
捷克啤酒大抵是不需要很做广告的,政客总是愿意站出来给捷克啤酒代言。除了哈维尔,捷克现总统泽曼从来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杯中物的热爱,他在总统竞选的时候就公然宣称自己是“千杯不醉”。当选后的2013年,他到出席捷克皇室珠宝展活动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蹒跚,看上去步履蹒跚的他需要靠着墙边才能站稳。片段传到网上,全捷克的民众都认为泽曼是饮醉了,毕竟捷克人是最见过醉汉的。泽曼自知有辱国体,怯生生的找了个“感染病毒”的理由搪塞过去。
虽然被国民百般嘲讽,但是泽曼却依然故我,不戒烟也不戒酒满嘴政治不正确的形象却有着亲民的另一面,到现在已经成功连任的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醉后的状态,对于选民来说可能反而比精于算计的形象庶民一些、也“真诚”一些。 ——更多时候捷克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总统。
泽曼的好朋友是普京和习近平,当年习近平访华的时候,泽曼自然免不了假公济私的请习总饮宴一番。有意思的是,呈给习总的捷克啤酒既不是皮尔森,也不是百威,反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LOBKOWICZ”,登时就觉得泽曼这老贼竟然财神爷来了不拿好酒,着实怠慢了中国客人,辱华的紧。细查之下才发现,原来曾经在中国捷克之间显赫一时的政治掮客叶简明,这个捷克总统泽曼私人顾问旗下的华信集团在2015年斥资7800万美元,已经将这家酒厂70%的股权买下。
此酒牌的中文名叫“老博客”,实在山寨味浓厚,博客一词在网络上出现不过十余年,如今更是日薄西山,老博客的名字改的很不吉利。果然不出数年,叶简明便被中国官方调查,旗下的商业帝国华信能源陷入债务违约,在捷克的大量地产、酒店、航空投资都被中信接管,这家“老博客”酒厂,也面临被转手贱卖的命运。中国人就这样给捷克的啤酒业,灌了一杯厚厚的泡沫。
当然,既然敢说啤酒是捷克的民族精神,就必然有骨头硬的啤酒厂的故事。这就是捷克百威啤酒,百威二字源自捷克西南小城České Budějovice的德语名字Budweis,这里曾经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家酿酒厂所在地,于是这里的啤酒一度被尊称作“国王的啤酒”,是经典的全麦芽酿造捷克金色啤酒风格。不过在美国独立后,这个带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啤酒就被当地的德国人山寨了过去,而原料也加入大量淀粉类物质,使得整个制作变得相当的美式工业化,口味也比较寡淡。而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的助推,美国百威迅速占领了全球市场,处在计划经济下的捷克百威却只能守得住国内市场。
虽然美国百威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商业能力,数次提出要高溢价收购捷克的百威酒厂,但捷克方面始终不卖,两家的商标官司就这样打了几十年。所以各位看官要是想买捷克百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认住白底红字的Budějovický、拉丁文上有几个勾勾的商标,就来自捷克。买白底黑字,你惩罚的就是美国百威。
谈了百威,当然就要聊另外一个定义啤酒的捷克城市皮尔森,捷克名字Plzeň,德国名字是Pilsen。纵是不爱喝啤酒的人,大概也会对这个词有印象,至少是在香港大排档常出现的“蓝妹”啤酒上,就印着Pilsner Lager的字样,贸贸然买来喝,你也惩罚不到捷克。正经的捷克牌子是“Pilsner Urquell”,市场上颇为常见,如今是日本朝日啤酒旗下的品牌了。
正如茶餐厅的瑞士鸡翼只能在香港吃得到、天津饭只在日本有一样,一般啤酒樽上标注的所谓Pilsner实际是源自当地的啤酒制造方式。二百多年前,捷克皮尔森的市民突然无法承受酒厂浑浊难喝的啤酒,随揭竿而起闹“啤酒革命”,他们请来德国巴伐利亚的酿酒师, 再使用淡色麦芽、捷克特产的萨兹(Saaz)啤酒花、波希米亚当地的软泉水, 并采用下层发酵的方式所酿造出了工业化始祖的皮尔森啤酒。这种发酵方式被称为拉格Lager酿造法,由于便于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当下市面上的大部分啤酒都属于拉格酿造法。捷克啤酒“黄到金”的原因便是使用了皮尔森拉格的酿造方法,而其味道则是一种夹着苦涩的淸凛。当下很多年轻人颇为推崇味道更为复杂多元的精酿啤酒,张口闭口就会拿工业啤酒来贬低一番,其实很多时候,好麦好水的清澈味道还没品仔细,太多花哨反而会乱了人的眼。
感受从专制到自由的顺滑
如果你本不爱喝啤酒,却被捷克人邀约去酒吧,千万不能用感冒伤风肚子痛这种小病来搪塞,因为捷克人治病的良药还是啤酒,大概和啤酒花的杀菌作用有些关系吧。尤其是胃痛肚子痛,捷克人会特意拉你去酒吧,给你点一杯叫做“Mlíko”的饮品,超市里你能把这个词汇和牛奶对应,但在酒吧,这就是一杯整杯白色啤酒泡的啤酒。他们会真诚的告诉你,啤酒泡对胃好,对应成中文大概就是“和胃”。在捷克人真切眼神中喝下这杯柔和“牛奶”,你一定会理解为什么中国这么愿意把“双黄连口服液”真诚的输出给饱受新冠病毒困扰的欧洲国家。喝下去吧,其实你的捷克朋友未必那么关心你的胃痛,他们关心的是你保住了今天的饮酒量。
所以捷克人形容自己1989年的政权更替是“Sametová revoluce”,英文是Velvet Revolution,虽然可能是致敬美国的地下丝绒乐队(Velvet Underground)对捷克乐队太空塑胶人(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以及整个抗争历史的影响,可听上去总觉得离地,索性叫做“啤酒泡革命”的话,倒是很有“味道”。其实现在捷克是有叫做“Sametová”和“Velvet”的酒,有机会可以试试点一杯半啤酒泡(řezané)或全啤酒泡(Mlíko),品一下从专制到自由的顺滑味道。
走笔至此,我似乎还要解答一个关键问题,哪种捷克啤酒最好喝?这个问题似乎难以解答,因为在香港市场你能喝到的几乎只有Budějovický Budvar和Pilsner Urquell两款,香港人是知道的,被筛选过的自由的滋味,总不过尔尔;而到了捷克,你将面对的是超市上近百种捷克产的啤酒,最好的方式当然是悠闲的走过捷克的村村镇镇,随便撞进一家酒馆,无论是大厂生产也好,小厂精酿也好,醉醺醺和当地人攀谈吹嘘一番,总是能过好春风沉醉的一天,那杯酒便是最好喝的捷克啤酒。
首发于《别字》第二十三期:从专制到自由的滋味——捷克啤酒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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