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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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港人。知道難以寫作維生,所以還是乖乖上班去。目前只想把長篇小說寫完。偶然會寫寫讀書心得。個人網站:http://siying1611.github.io/

《平行线》第六章 — 余温

她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手背──那在图书馆时被何惠雯抓住的位置,温暖的触感竟依然残存着。

七时许离开图书馆,天已全黑,街上充满赶着回家的上班族,马路上挤满了亮着红眼的车。

「回家了嘛?要不要一起吃晚饭?」走到窝打老道的灯位,何惠雯问。

「呀… 」想到何惠雯回到家里,只有佣人在,哥哥要加班没能回家吃饭,就更想多陪她一会。无奈她钱包里只得几个硬币:「我想家里已煮了饭,下次吧。」

事实上轩岚是没有零用或午饭钱的,每天午餐就是家里准备好的三文治,但何惠雯午饭时间很忙碌,多是跟IMC或者辩论队的同学叫外卖,间中见到轩岚吃三文治,并不知道这是常态。

「好,你记得喔!」此时绿灯亮了:「你怎样回家?我坐火车。」

「我走路回家。」

「你住在旺角吗?」

「不,我住何文田。」

「何文田?」何惠雯止住了脚步:「那应该往回走才对啊。」

「嗯,是啊不过…」轩岚有点难为情地:「没能跟你吃饭,想着陪你走一会儿而已。」

何惠雯愕然:「你背包装满了书,家里又等着吃饭,还是快点回家吧,不用陪我。」

两个女孩逛街,从来就没有送对方回家的道。

只是,可能因为轩岚是长女,也可能因为她长得比同辈都要高,要是路上有身型较娇小的同行,她会不期然生出照顾对方的心,陪对方步行回家,例如陆运会和秋季旅行时,她会送Tina回家。

(何惠雯不算矫小。她仅仅比轩岚矮一、两公分。)

但既然何惠雯明说了,还强调「家里等着」的话,她也不好坚持:「那好吧… 圣诞后再见。」

「到时候一起吃饭喔!」何惠雯跟她挥手道别:「预祝圣诞快乐,跟家人玩得开心点。」

「圣诞快乐,再见。」

轩岚往回走了几步,又转头看着何惠雯背影──夜间,深色的装扮该不显眼,却能攫住她的视线。直至何惠雯走下胜利道的斜坡消失不见,她才回头踏上归途。

轩岚觉得,今天,很梦幻。

何惠雯明明每天都很遥远地、不歇息地在人群中穿穿插插──忙着约其他同学吃饭,忙着参加活动,忙着约会男孩… … 跟自己说心事,也在上课钟声一响,就点到即止──就像一只花间采蜜的粉蝶,无暇静下来给你欣赏她艳丽的斑纹。

然而今天,她竟停歇在自己身旁,讲她喜欢的作家,管自己看什么书,甚至想一起吃晚饭。

在何惠雯靠近自己的时候,轩岚更有一种心如鹿撞、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手背──那在图书馆时被何惠雯抓住的位置,温暖的触感竟依然残存着。

这,有可能吗?

她走到常盛街公园,见没有孩子在嬉戏,便屈膝坐在滑梯上,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把双唇凑近右手手背,心悸地确认四周没有任何人后──

轻轻碰了一下。

电流窜过背部的那一刻,她无可奈何地失笑了。

中二的时候,轩岚曾有个邻座叫王宝欣,常因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即使连轩岚也不放过。

有一次,她看轩岚的短发不顺眼,便嚷:「你怎么这样多闲钱剪头发?!」

轩岚那时正在看书,但听了心里很不爽:她父母是负资产不单止,父亲在金融风暴时期失业的那段期间,还积累了好些负债,全家裤头勒得什紧,竟被一个不忧柴米的中产说成「多闲钱」。

「才没有,我自己剪的。」这是实话,她不喜欢头发长,但母亲又不容许她常光顾理发店,她就在家自行理发。

「骗人!你怎么剪后面的头发!」

「我自有办法。」信不信由你。

「你是死都不肯留长头发啊?你是个TB对不对?」

「胡说。」轩岚知道TB可指Tom Boy,也可指Tuberculosis(结核)。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她视线仍在字里行间跳跃,根本没有认真去想,反正答男生还是女生都会被对方轰炸,便随口敷衍一句:「不知道。」

「哇你认了!」没料到,王宝欣的反应如此亢奋:「你果然喜欢女生!!!」

「总之不会喜欢你,少担心。」

对方一怔,随即气愤得很:「谁稀罕你喜欢!!!扮cool的死TB!!」

「王宝欣你好吵耶。」轩岚平时不会用这威胁人,但王宝欣实在太烦了:「再吵,我不借功课给你抄。」

对方一时语塞,前座一直留心着她们对话的Hilary,立刻转头讲句:「Jacky好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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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路,别乱跑… …」几个孩子的嬉笑声,和妇人随后的叮咛,打断了轩岚的思路。

望望手表,七时三十二分,噢。

家里应该在吃饭了……

「姐姐,我们要玩滑梯!你让开一下可以吗?」

「呀,不好意思… …」她失魂落魄的起了身,步出游乐场。

中二被王宝欣吵着的时间也不长,因为很快就爆发非典型肺炎(SARS),全港学校停课了。关于她是否TB的问题,也无人再深究。但当时她那句「不知道」,的确是真心话。她喜欢的人还未出现,怎知道喜欢的感觉如何,怎能想像到那是男是女?

但原来,此人一旦出现,牵动的情感是如此清晰明确。

她一直竭力隐藏对何惠雯提早回校找她的盼望,她也竭力掩饰对虚空邻座的失落感,她更害怕被窥探脑海里,把何惠雯的一颦一笑、耳边细语,倒带又重播… …

往往对自己的心思感到不安时,她总那么安抚自己──女生之间的友谊关系,如胶似漆、像恋人般很常见,不同君子之交;她这也仅只是对一个朋友的喜欢,朋友而已,朋友… …

纵然她从未对其他朋友存在这种感觉。

然而,双唇轻吻手背的一刹那,她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回避,也无从否认──

她是喜欢何惠雯的。

哪种喜欢,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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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

这种心思是不容许被透露的,但她整个圣诞假还要跟何惠雯一起筹备中史剧,还要当何惠雯的「西楚霸王」、朝夕相对,下学期还不知道慵懒的班主任会不会给她们调位的说… …

「我是为了你好,怕污染你这道清泉!」

你怎知道我不是一池浊水?还要是潜伏在你身边,心虚地看着你经历一段又一段感情的倾诉对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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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她仿如被放逐的罪人。途人所处的世界,不包括她在存在的维度。

一开门,见母亲在看无声电视剧,弟妹在饭桌上做习作,她们已经吃完饭了。

「妈,我回来了…」看着那束着孖辫、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谢友岚,和育有三子的母亲,轩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 … 异种。

母亲瞥了她一眼:「剩餸在冰箱里,自己『叮』(翻热)来吃。」

轩岚把饭餸放进微波炉,又道:「今天跟同学聊舞台剧的安排,晚了回来…」

「嗯。」母亲显然没兴趣过问详情。

「圣诞假可能有好几天要回校…」

这句话倒吸引母亲的注意:「明天后天爸爸回家,其他日子随便你。」

孩子的父亲自半年前开始在澳洲公干,在家的时间很少。母亲很在意丈夫在家时是否人齐。

友岚倒好奇道:「家姐你演什么戏嘛?」

「只是班里的活动罢,不是什么认真的事。」

此时,电话响了起来。母亲紧张地起身接听──每逢父亲回来的前一天,母亲都是如此忐忑不安。

「喂?嗯,等等… …」母亲以没由来的责备语调道:「谢轩岚,找你!」

「嘟──嘟──嘟」微波炉同时叫了起来,但轩岚还是先走去接电话。她今天才刚刚跟中史剧的伙伴交换过电话… …

「喂?」

「谢轩岚,是我,何惠雯。」

! ! ! ! ! !

「何惠雯?」她拿着无线电话,下意识躲进睡房里讲,即使不可能有任何见不得光的对话:「什么事?」

「我今天忘了问,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轩岚一时语塞了──这真是天大的难题。父亲明天回来,母亲指望一家人形影不离,但对啊何惠雯才刚刚失恋,平安夜可能没有玩伴,兄长还要加班… …

「喂?」

「呃… 」她多么想答应些什么,但还是怕妈妈生气:「对不起,我爸明天回家,我没空。」

「噢,」听筒传来失望的声音:「那不打紧,不是什么重要事情。」

「什么事情?」

「我和Shirley她们明天会唱Christmas Carol(圣诗),看你有没有兴趣参加而已。」原来是集体活动嘛。

「哈,我又不会唱歌… … 你们在哪里唱?」

「尖沙咀海傍,你和家人有兴趣的话,过来捧场喔!」

「可以的话,一定。」

「那好,希望明天见到你呵,拜拜。」

轩岚知道何惠雯明晚有人伴陪,松一口气之余,也暗暗责备自己异想天开──人家跟你有多熟嘛,怎会指望人家跟你单独外出… …

.

要命,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怪念头。

刚刚的心跳声都快要传到听筒了,轩岚实在讨厌这样不冷静的自己。

她对友谊从来没什么期望。更正确一点说,她不敢对任何人有期望——没期望就不会失望。

在何惠雯出现之前,她的情绪不曾被谁这般牵动过。

.

「铃──铃──铃」手里握到发热的电话突然叫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喂?」

「是轩轩吗?」

「爸爸!」

「是啊,我在悉尼机场,飞机快起飞了,你跟妈妈说一声。」

「呀,我还是给她… …」说时迟那时快,母亲早已急不及待跑到房间里,一手夺过电话,声线却是和焦虑不成正比的柔和:「展衡?航班没延误吧?我明早到机场接你。… … 哎,你准是带很多东西回来。你还是让我接你吧… …」

似乎,能够让妈妈变得温柔的,就只有爸爸和弟弟而已。

夜里,轩岚在幽暗的下格床,亮着小电筒读《霸王别姬》。平日她也经常如此阅读,直至入睡,这是导致她近视不断加深的坏习惯。

果然,《霸王别姬》不是讲历史,而是两个伶人之间的故事──段小楼跟程蝶衣,幼时因家贫被卖进京戏班,在刻苦学艺的岁月里,师兄小楼总对柔弱的蝶衣爱护有加,故碟衣自小已对其心生依赖。及后容貌俊美的碟衣被挑作旦角,得日夜催眠自己是女儿身。蝶衣演活了虞姬,却同时不能自拔地对演西楚霸王的小楼暗生情愫,但小楼爱的却是风尘女子菊仙… …

读到有关「性别错置」的桥段,轩岚不禁心底打颤──她要跟何惠雯演的,也是「霸王别姬」… …

「家姐,你还未睡吗?」上格床传来友岚的声音。

「吵到你了?」轩岚赶忙关掉电筒,把书放到枕边,虽然她知道,今晚准睡不着。

「不是,是我睡不着…」友岚敏捷地爬了下来,挤到姊姊的旁边。

窗外透进微弱的灯光。轩岚打量着友岚的脸庞,那跟自己极之相像的五官,只是多了一头长发,脸儿稍更尖些,却比自己娇气得多。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

「明天爸爸回家,我『打地铺』(睡地板),后天到你,好吗?」

「不要紧的,我来就行。」她们两姊妹平时睡双层床,弟弟则跟母亲一起睡双人床。要是爸爸回家,多是轩岚把床位让给弟弟,自己睡地板。

「不准跟我争,要公平啊!」友岚嘟着嘴道:「不过其实弟弟那么小,跟我一起睡上格床,没问题吧。」

「可是,你并不小啊。」轩岚笑道。

「嗯… …」终究那是男女有别的问题?毕竟友岚都到发育期了:「 那么,我跟你睡就好了嘛!」说着,她一头栽进姊姊怀里,想亲近一下,却听见轩岚闷哼一声。

「呀,对不起,我弄痛你了… …」友岚很不好意思,她也知道那个还没发育完成的位置,被碰到是会特别痛的。

「没事没事。」即使疼痛感格外鲜明,轩岚仍不忘摸摸友岚的头安抚她。

「家姐,我们找天问妈妈要钱买胸围好不好?」友岚小心翼翼地问。

「呃?」

「你的应该都不合穿了,对吧?」友岚知道大姊和她还是穿着一样尺寸的少女胸罩,但刚才一碰,她就知道大姊长多了不少肉。

她向来就想忘掉,或者暂时搁置自己是女孩子的事实,奈何体内的荷尔蒙,总亳不留情地提醒她。

「你喜欢吧,我没意见… …」轩岚顿感浑身不自在。

她向来就想忘掉,或者暂时搁置自己是女孩的事实。一个月一次的麻烦,可以静悄悄撑过去;奈何催促着第二性征的荷尔蒙,不仅时刻提醒她,更亳不留情向外界宣告着她的生理性别。

「果然一谈这些,你就提不起劲啊。」友岚幽幽地:「家姐,你是否很讨厌当女生?」

当然啊,她更想不明白,为何生在这样的家庭,明知道父母只想要个儿子,友岚居然能够安然接受自己的性别,乐于将自己打扮成女生应有的漂亮模样。

但她没问出口——既然友岚不受此困扰,又何必提起此事呢?

「就… … 没有特别喜欢吧。」

「我想,其实很多女生会羡慕你的:长得高佻,皮肤好,又那么会念书。」

友岚脸上偶尔会长一两颗青春痘,轩岚倒是一次也没有。

.

但有女生羡慕的特质又如何?她喜欢了一个比她更美、更聪明的女生,这些有用吗?

.

「家姐,你是否有什么烦恼?」

「呃?」

「你在想事情吧?」友岚看得出来:「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 … 没烦恼啦,快睡觉吧。明天爸爸一早回来。」

「你有心事不告诉我,」友岚不开心:「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但… … 」轩岚觉得友岚不可能明白的:「真的没有,别想太多。」

「… … 好吧,不准骗我的。」

轩岚无奈地,哄着这个全然不是同类的同类睡觉。

她心想,自己的烦恼,也许永无曝光之日。

但,不被发现,不是一件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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