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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哲学解释澳门经济变迁:黑格尔—和辻哲郎文化哲学在澳门的应用|投稿#06

(编辑过)
本文首次将文化哲学应用于港澳研究,为港澳研究提供一套哲学方法...
按:本文为5月4日澳门大学镜海人文圆桌研讨会3A哲学组的论文汇报From coastal to River Valley: On the Changing Cultural Manifestations of Macao in terms of Hegel's and Watsuji's studies of Fudo的中文撮要,属于《新风土论:和辻哲郎风土论及对港澳研究的应用》研究计划的一部分。
作者:André

长久以来,中国被视之为「大陆国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演讲录》批评中国「以海为界」,未有在海洋里实现其文化精神,然而黑格尔认为只有海洋的无边无际才能使文化充分实现「自由」的本质(注1);因为中国精神从未在海洋里实现自我,所以黑格尔断言中国文化没有自由。

但黑格尔的武断与史实矛盾。首先,根据历史学家林肯.佩因(Lincoln Paine)的说法,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大陆国家」,因为就算是内陆国家如蒙古,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都直接或间接透过河运受到海洋航运影响(注2)。

其次,历史上中国曾经活跃于海上航行,如唐宋的海上丝路,明初郑和下西洋等;再者,香港与澳门这两个历史上分别受英国及葡萄牙殖民的海岸城市,正好改变了中国近代史发展,成为东西文化与经贸交流的中间者(in-betweener);此外,澳门在1842年香港开埠后所经历的航运衰落,更证明一文化不必永远在海洋自我实现,可以更换实现自我的场所。

哲学家黑格尔(Hegal) 与和辻哲郎(Image: Wiki, 东京夕刊)

相比起无法解释文化变化的黑格尔,京都学派的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1889-1960)的风土论则能为澳门历史转变提供文化哲学的解释:由于和辻认为文化是风土与人间之间的「间柄」所生,因此当日论文汇报指出,根据修正后的和辻及黑格尔理论框架,澳门经历了从在海岸实现文化到在平原实现文化的转变。

何为间柄?在《伦理学》里,和辻定义间柄( aidagara )为「来自作为主体的个人的互相关注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互动行为,就好似沟通和组织一样。(注3)」然而,间柄不限于指涉个人之间的互动,亦可包括人与自然之互动。由于和辻认为文化乃是人类社会与自然互动的产物,因此任何地理与历史条件的改变可以造成文化价值的彻底改变。但对黑格尔来说,文化价值甚至实现的场所也被上帝决定,因此价值变化并不可能。

可是,相比起黑格尔,和辻的地理知识却相当穷乏,在讨论「风土与人间的间柄」时,侧重考虑气候因素,而甚少讨论海陆地形因素;反之,黑格尔强调地形与文化价值存在直接关系。

因此,是次研究项目除了解决了黑格尔无法解释文化转变,以及和辻未能充分把握文化与海陆因素互动之外,亦首次将文化哲学应用于港澳研究,为港澳研究提供一套哲学方法。

黑格尔的「普遍关系三阶段」

黑格尔哲学认为人类历史都是同一个绝对精神(Geist,即主宰宇宙万物运行的「上帝」;虽然黑格尔声称这就是基督宗教的上帝,但哲学家及神学家未必同意,如齐克果)的自我显现,而这此显现过程是必然的,完全由精神决定,不同国家或民族的精神只是绝对精神发展的不同阶段而已。在《历史哲学演讲录》里,黑格尔因而将历史发展分成三阶段,分别是:

  1. 东方精神,只有一人是自由
  2. 希腊罗马精神,有些人自由
  3. 德意志精神,所有人自由

黑格尔对历史阶段的划分与其对精神的定义相关。黑格尔定义为「自觉意识」,而「『精神』的『实体』或『本质』就是『自由』。(注4)」人能否充分实现自我决定了自由的程度。在东方世界(包括中国、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等),只有皇帝一人自由,其他人都被视为皇帝的奴才,因此属于历史发展的最低阶段。

在黑格尔的定义中,绝对精神(Geist),即主宰宇宙万物运行的「上帝」(Image: Einzelheiten zur Genehmigung)

但要讨论文化的实现,人们不能只谈历史,而忽略黑格尔所言的「地理基础」。虽然黑格尔反对环境决定论,认为地理环境无法决定文化,但承认地理环境会约制文化精神的实现,使之实现不同的特点。他认为文化可在三个地理范畴,即高原、平原流域及海岸区域三地实现自我。其中,海洋被视为是精神充分展现自由的场所。黑氏指出:

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底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超去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壤上,把他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的圈子(注5)。

黑格尔对地形的重视使其文化哲学别树一格。东亚的文化哲学家,如劳思光、牟宗三、唐君毅等人,往往只从历史及哲学经典去判断一个文化的「文化精神」,无视地理基础。西方的文化哲学与神学家,如田立克的《文化神学》及尼布尔的《基督与文化》,也忽视了文化的地理条件。

应留意的是,一个文化精神在何处实现,完全取决于文化不变的本质(注6),而这本质是由「绝对精神」或上帝决定,是必然的过程。黑格尔在《法哲学》§345指出,世界历史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是绝对精神发展的「必然环节」(注7)。因此文化精神不能有时实现于海岸、有时实现于平原,只能实现于特定某地。黑格尔断定中国文化本质缺乏自由,只在平原实现自我,无法在自由的大海实现自我,无法解释澳门的存在,故我们需要借用和辻的哲学去分析澳门的处境。

和辻哲郎的间柄、风土与人间

和辻在1927年乘坐远洋轮船白山丸赴德留学,途经中国(上海和香港)、南洋、印度、阿拉伯、埃及、希腊、意大利、法国、英国等地,考察各地气候与文化之互动,因而在1935年写成《风土:人间学的考察》一书,主张文化是人间与风土之间柄所生。

和辻文化哲学的好处在于:他的理论并无假设不变的文化精神存在

和辻文化哲学的好处在于:他的理论并无假设不变的文化精神存在。黑格尔认为文化精神先于人类与自然的互动而存在,但和辻却认为文化精神是人间(社会)与风土(自然)之互动的结果。只是和辻在考察人间与风土的互动时,只侧重于气候,而忽略黑格尔所关心的地形;此外,由于和辻的气候学及文化人类学知识贫乏,亦令他在《风土》提出很多令人难以理解的「考察结果」。

例如,和辻将全球的风土及文化按气候分成三大类:季风、沙漠和牧场,却错误地以为热带气候也是「季风」一种(注8)。又例如,由于和辻认为欧洲属于牧场气候,其降水及温度变化稳定,因此欧洲人「比较理性」,这种说法实在非常牵强。

黑格尔和辻理论模型对澳门的应用及理论贡献

考虑到黑格尔及和辻的文化哲学方法论的优劣,《新风土论:和辻哲郎风土论及对港澳研究的应用》此计划结合双方的长处——黑格尔对地形之重视,以及和辻认为文化是风土与人间互动之产物——建构一套「黑格尔和辻理论模型」,以解释香港及澳门的特殊地理条件如何影响其文化意识的形成。而是次会议论文汇报,即尝试将此理论框架用于解释澳门文化实现(cultural manifestation)场所如何由海洋转变为河谷。

1842年香港开埠后,香港迅速取代澳门,成为国际转口港以及中西文化交汇中心。从「黑格尔和辻理论模型」的角度来看,就是说:在1842年之前,澳门文化实现于海洋;1842年后渐被香港取代后,其文化实现于河谷。

在1842年之前,澳门文化实现于海洋;1842年后渐被香港取代后,其文化实现于河谷(Image: World History Encyclopedia Foundation)

此转变与港澳的地理条件,尤其港口水深,有极大关系。众所周知,澳门水浅,风平浪静,故有濠镜之称;反之,维多利亚港水深港阔。在帆船时代,澳门的浅水本为优势。如《香山县志》曰:「澳门可泊船处,曰沙沥。西门潮退时仅三拓,近东界与三角岛间深四拓半至五拓,泥土甚松,抛锚恒易埋没。(注9)」

但在轮船时代,澳门港口却难易令轮船靠岸,自然被拥有深水港的香港取代。拱北海关税务司贺璧理(Alfred E Hippisley)于《1887至1891年拱北关贸易报告》,指出「珠江及西江河水带来大量淤泥,致使位于两江出口处的澳门港口迅速淤塞,或许也是导致澳门商业中心地位一落千丈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注10)」

历史学家Jonathan Porter将澳门史大概分成六个时期,并认为香港开埠直接导致澳门史由作为「自治城市」的第四时期(1750-1840)过渡至第五时期(1840-1950):澳门变成「在政治或贸易上毫无地位的落后地区。」(a backwater no longer significant politically or commercially)(注11)

但这不是说澳门从此就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只是转为在河谷上实现其文化,而此河谷就是指珠江(尤其西江流域)。根据蔡思行的研究,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由于粤东、广西及云南等地陆路交通不便,因此英国人如欲与珠江中上游地区贸易,必须透过西江河运,偏偏西江水道狭窄而浅水,香港的轮船难以进出,于是帆船及小轮船能够进出的澳门就成为了梧州—香港贸易路线的中转站(注12)。澳门的地位即从「中西交通枢纽」降格成「内陆与香港之间的中转站」。

澳门在1842年前有「自由」的特性,而在1842年之后此特性渐渐消失(Image: 论尽媒体)

从「黑格尔和辻理论模型」的角度来看,澳门地方的改变,是由于十九世纪人间与风土之间柄发生转变:澳门风土的转变是「港口迅速淤塞」,而人间的转变则包括:西方航海技术改变,轮船取代帆船,鸦片战争后满清被迫割让香港岛等等。

由于黑格尔认为海洋是文化实现「自由」特性的场所,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澳门在1842年前有「自由」的特性,而在1842年之后此特性渐渐消失。基于本研究仍在进行阶段,到底这一理论假设是否成立,仍有待考察,但现阶段我们可以先澄清黑格尔所言大海体现「自由」之内容,再以此作为标准检视澳门历史。黑格尔说:

航海的人都想获利,然而他们所用的手段却是缘木求鱼,因为他们是冒了生命财产的危险来求利的。因此,他们所用的手段和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恰巧相反。这一层关系使他们的营利、他们的职业,有超过营利和职业而成了勇敢的、高尚的事情。从事贸易必须要有勇气,智慧必须和勇敢结合在一起。因为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最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所以他们同时必须具有权谋——机警。 (注13)

因此,黑格尔所说的大海中展现的「自由」,是指脱离土地的束缚,使人勇于冒险:承担航海风险以赚取利润,同时也变得「机警」。

这种描述,到底是否适用于十六至十九世纪初的澳门呢?而澳门在十九世纪中以后是否已完全失去这些特性,还是选择性地保留了一些残余的「海洋性」?这是往后文化哲学研究需要关注的问题。

#文章篇数: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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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注1: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页93。

注2:Paine, Lincoln, The Sea and Civilization , (New York: Vintage Books, 2013), 5-6.

注3:原文为:「主体的に相互にからは会ふところの交り、交通といふ如き、人と人との间の行为的联关である。」Watsuji Tetsurō, Watsuji, Tetsurō, Wa tsuji Tetsurō's Rinrigaku: Ethics in Japan, Yamamoto, Seisaku & Carter, Robert E tran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6), 18.

注4:黑格尔,《历史哲学》,页17。

注5:同上,页93。

注6:Andrew Ka Pok Tam, 'On the Kierkegaardian Philosophy of Culture and Its Implications in 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Context (post-1842)',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Glasgow, 2020, 156.

注7:黑格尔著、邓安庆译,《法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页475。

注8:参见谭家博,〈中国风土和人间的多元性: 论和辻哲郎的《风土》的中国文化观〉《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第19卷,第1期(2022),页1-40。

注9:陈澧,〈海防〉《香山县志》,卷八。

注10:贺璧理,〈1887至1891年拱北关贸易报告〉《近代拱北海关报告汇编》。 2022年4月22日截取自https://www.macaudata.mo/macaubook/book180/index.html

注11:Porter, Jonathan, 'The Transformation of Macao', Pacific Affairs 66, no. 1 (1993): 9-10.

注12:hoi, Sze-Hang, The Remarkable Hybrid Maritime World of Hong Kong and the West River Region in the Late Qing Period ,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7), 76.

注13:黑格尔,《历史哲学》,页16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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