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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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 https://m.cmx.im/@lola

從此不敢看觀音

選擇一個地方、一座城市和它所擁有的一切,就像是找到一個與童年相像的地方,並設法留在其中。

年初一的早晨醒來,發現電腦忘記關了,感覺像是從去年開到了今年,有些日子並沒有真正過去,舊年還縈繞在身邊。

早就約好了去雲峰山,說是約定以後就不能再反悔了,這顆願心應當風雨無阻,一心上山去。於是一早上我都在給自己心理暗示,一定要誠心,答應了的事絕不能反悔,要上山去,就算是下大雨也要去。

外面早已張燈結彩,但始終不見人影,街上冷冷清清。司機知道我們要去雲峰山,一路上喋喋不休:大年初一去最好,那是我們的靈山、仙山——帶了礦泉水瓶沒有?一定要裝兩瓶仙水回來,不然可就白去了!

坐在後座的我感到手足無措,像是正捧著一罐燙手的仙水,生怕它潑出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聽他的聲音很活潑,似乎充滿笑意,便覺得理應回報這一面之緣。於是便和他攀談起來,又說到和順、熱海,他和導遊說一樣的話,但更像是一位熱心的當地朋友。

他用方言和我聊天,說自己的家鄉是在芒市,一個叫遮放的鎮子。我當時只沉浸在一個以單字“芒”命名的城市的浪漫想像之中,嘴上跟著重複了幾遍,始終還是沒有搞清楚,他所說的“遮放”究竟是哪兩個字,只是覺得聽起來像是傣族村寨的名字。

直到回來以後才查到:遮放,貢米之鄉,是一個美麗的壩子,果然居住著傣族,但也有景頗族、德昂族、傈僳族。這一連串的名字念下來,不知不覺竟有了夏天的光景。只是稍有停頓,便感覺到手指僵硬,意識到自己還在冬天,周圍的溫度只有十度左右。

那天和司機大叔聊了一路,直到他被電話打斷,我才有機會看一看窗外的群山,在大霧瀰漫中若隱若現,只能看到連綿起伏的輪廓,明晰的線條交疊,與山水畫別無二致。等我看清大片明晃晃的油菜花中間有一座紅牆黛瓦的建築,想起來要打探雲峰山的情況,他又先開口了,說是天氣好的話,在這裡就能看到山巔的道觀。

我現在回想,覺得他所說的雲峰山,很大程度上是指山頂的道觀,而本地人在大年初一爬雲峰山,其實也只是為了上山燒幾炷香,求個新年好彩頭。

眼看離雲峰山越來越近,我們卻被堵在了路的拐彎處。前面的車輛一動不動,只有近處一路走來上香的人還能繼續朝前走。司機大叔說,應該是過不去了,遇到大年初一。他抱歉地笑笑,我說反正也離門口不遠了,我們走過去就好了。

果然一拐彎就見到了寫著“雲峰山”的大門,現在想來有幾分可笑,這樣一座山,也能在山腳下造出一道富麗堂皇的大門,像是關起來就成了誰家私有的,可見“仙山”也能收買。

比起那些藏匿在黑漆漆的車輛中為堵車感到焦躁的人,路上的行人對此地更加熟悉。想起離雲峰山稍近一些時,我就在公路邊上看到了他們,一家老小,拎著吃的、玩的,走走停停,這樣也到了山腳下。

這像是我小時候過年的場景,大年初一那天往往是晴天,跟著父母徒步幾公里甚至是十幾公里,去廟裡燒香,順便去親戚朋友家拜年。初一吃素,媽媽會煮甜餌絲,命令每個人吃下一整碗,才准出發去廟裡。

那時準備的吃食很簡單,瓜子、花生一大把,還有散稱的各種糖酥、餅乾,說是路上餓了吃一點,但其實是一路吃著玩兒的。遇到相熟的人家也去廟裡燒香,不用邀約,便默契地作了伴。如果那家的小孩調皮,一準會隨身帶鞭炮,一路走著一路玩,吸引到別人的眼光便得意起來,不管那眼光是驚訝、好奇還是憎惡,他都很自得。

再看雲峰山腳下聚集的這些人,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都和我小時候所經歷的重合,我感到說不出的震驚和安慰,像是突然一下子回到了十多二十年前,很快我的媽媽就會上來拽我的胳膊,叫我不要發楞,趕快走,或者問我想不想吃糖,然後抓一些塞在我手裡。

路邊攤上賣零食和水,熱的有烤腸、炸洋芋,也賣涼粉、米線、涼拌菜,甚至還有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軟柿子,也盛了滿滿一盆,中間混著稻草,可能是為了柿子不會被碰壞,影響賣相。

小攤主還有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偶爾抬頭迷茫地看一眼路人,很快又低頭接著翻轉烤架上的烤腸,動作十分嫻熟。一旁他的媽媽正在和客人討價還價,一瓶350ml的水多賺了五毛錢。

上山遇到下山的人,大家交換不同的眼神,是趕路的迫切,或者終於了卻一樁心願的從容,就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突然得到了慰藉,於是上山的人又有力氣往前走。快走快走,只要到了山頂就好了,到了神佛跟前就好了。

千辛萬苦終於到了大殿前,也不管那神佛是誰,就歡天喜地地跪下去,磕頭的時候竟把這一年來累積的心願忘了個一干二淨!只好默念“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孩子的一雙眼睛清澈,盯著兇惡的神像發呆,有的不怕,有的竟放聲哭了出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為先前長途跋涉所受的委屈。

大人心里道一句,各路神仙莫要怪罪,又趕忙起身去牽那孩子,要他也跪拜跪拜。孩子起初還是鬧,但來年、以後很多年,他便會習慣,不用大人教,也很自如地跪下去,一遍又一遍,順便教會他身旁更小的孩子。

他站在那巨大的神像前,心想,我終於不用怕你了,我向你磕頭。於是笑瞇瞇地轉身,去天井裡舀那水缸裡的魚,趁眾人不注意時,也偷偷掐一片睡蓮葉子,高高興興走出殿門去玩了。又恢復一如既往的天真。

庭院裡、外圍的松樹下,還有涼亭裡,到處都能看見人們在折金元寶、銀元寶,或者撕一疊一疊的銅錢紙,有說有笑,與年三十那天剝蠶豆、擇茴香沒有什麼分別,好像等燒完了這些,和吃完年夜飯是一樣的,就連祝愿都一樣。

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寺廟、道觀,一聽便很興奮,首先想到的是廟會賣什麼吃的,會遇到很多一起玩的人,每個人都很高興,像是一年到頭從沒這樣高興過。

大人們還在拜樓下的神,小孩子早就蹦蹦跳跳跑上了二樓,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或者關起來想嚇一嚇香客,不料先嚇壞了自己的同伴。那狹窄的門縫裡透出觀音的一半臉,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才跨進高大殿門半步的小女孩,眼神裡並無悲憫和同情,倒是顯露出幾分兇惡。

等香客推開半掩的殿門,觀音又露出慈祥的面容來,教孩子敬畏她,給她磕頭。等到大人走出殿門,孩子一回頭,那觀音彷彿又變回先前所見的一副惡相,心跳猛然加快了,好像可以聽見她的嘲笑聲,於是轉身連滾帶爬跨出門檻,跟著大人離開這詭秘的大殿。也不敢再向大人哭訴,觀音娘娘嚇唬我。因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默認神是好的。你害怕,就是因為你有罪,你還不夠虔誠。

想到這些,我離開擁擠的香客,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在偏殿的台階處,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女孩,正看著霧濛濛的群山發呆,可能和我一樣,也是出來透透氣。就在我經過她的那一瞬間,她突然雙手合十,朝著眼前連綿的青山拜了一拜。

我順著她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遠處成片蒼翠的青松,還有近處隨風飄舞的紅布條,千姿百態。原先被神像與旺盛的香火壓垮的一顆心,竟覺得鬆快了幾分。

在雲峰山遇到的所有場景,在我小時候便全部發生過了,而且不止一次。我感到有幾分害怕,但同時又有巨大的驚喜湧來。

直到下山,這種奇怪的反應才順利找到一個出口:不光是眼前這座山、這座道觀,我選擇這個地方,這座城市和它的一切,就像是找到了一個與童年相像的地方,並設法留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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