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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如果很穷,为何还待在大城市?读《不平等的样貌》 ft.新加坡、台北

「贫穷人的台北」策展人朱刚勇,在本文中分享她的真实经验:返乡过节时,家乡的同学一见面便问:「台北有这么穷的人吗?」、「如果真的很穷,他们为什么要待在台北?」台北这座全球宜居城市排行前段的首善之都,跟贫穷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而她在翻阅《不平等的样貌:新加坡繁荣神话背后,社会底层的悲歌》时,更深有所感:「我们时常忽略贫穷在人身上造成的影响——有时,正是因被隐匿、遮盖,使人更难以言喻与直指其痛处。」
(林钰馨/摄)

作者|朱刚勇(「人生百味」共同创办人、「贫穷人的台北」策展人)

所以我们不是住在一座城市里,而是很多座城市。
——《不平等的样貌》

人生百味」倡议贫穷议题的过程,常遇到各式各样提问,有两个问题总被我牢记在心,时不时拿出来重新省思。

一个是刚开始做这份工作不久,返乡过节团圆时,家乡工作的同学一见面便问:「台北有这么穷的人吗?」正当我不知如何反应时,他又追加了一题:「如果真的很穷,他们为什么要待在台北?」

另一个,是某年在〈贫穷人的台北〉展览现场,有位中年男子路过展区,读了读入口的背板,接着语重心长地向现场工作人员反应:「你们为什么要办这样的展?太负面了。要办也该办有钱人的台北,这样才能激励人向上。」

在倡议工作者常收到的千百种提问中,这两款问题并不算特别尖锐、伤人。时时将它们拿出来提醒自己,反而是因为在当下确实感受到提问者发自内心的好奇:他们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画面如此不同?

台北,这座华美的、在全球宜居城市排行前段的首善之都,跟贫穷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当代新加坡有没有贫穷问题?社会学家不会从这个问题下手,根据她对世界的理解,问题的答案必然是有;但身为新加坡人,她会想:嗯,我不太确定。」

没想到,这两个问题恰好与《不平等的样貌:新加坡繁荣神话背后,社会底层的悲歌》开头相互呼应。初翻阅时,我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神话之下:清晰却也模糊贫穷画面

和人生百味合作推广议题的小学老师,有次出了作业,请同学画出在自己心中「贫穷是什么」。收回时,老师发现多数小朋友的画里都是穿着补钉衣裤的人,他们许多是抱腹躺在破洞矮房,或脑中浮现热腾腾食物。

若以此画面作为模板,《不平等的样貌》书中的所访谈的贫困家庭,以及台湾许多贫穷经验者,都难以符合人们对于「贫穷」的认知与想像。书中有则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志工回忆自己走入低收入者家中,笑着说「他们的电视比我的还大!」

确实,相较所谓第三世界国家,新加坡看似并没有多极端匮乏的处境。拜访过新加坡的旅客,多对当地气派的国际机场、整洁的街道、方正而林立的大楼印象深刻。就算不曾去过,在台湾的人们也对其不陌生,无论在教育、法律(尤其刑责)的大众讨论中,总会有「学学新加坡」的声音——要那么严格、那么「多元」,我们才有竞争力。

新加坡在不少人的心中象征着繁荣、进步。然而却也因此,我们时常忽略贫穷在人身上造成的影响——有时,正是因被隐匿、遮盖,使人更难以言喻与直指其痛处。

《不平等的样貌》作者张优远除了是社会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母亲、一个新加坡人。多重身分切入的观察像是各种形状的刀面,得以层层剖开新加坡社会,带人看见组成社会的交错纹理,有些庞大如决定贫困者定义的社会福利制度,有些细致如一个家庭的日常场景、一位妈妈的奔波行程。

位于新加坡大巴窑的社区建筑。 (取自Unsplash/Christian Chen)

➤租屋:在稳定硬体中的不稳定状态

在政策大力推动下,新加坡约有80%人口住在公共组屋中。不少报导曾美誉新加坡几乎没有无家者,事实上并非如此,新加坡大学与公部门的合作调查中发现,新加坡仍有千位无家者的存在,半夜露宿于公共空间,其中六成人平日有工作。

然而因购屋资格严格(必须为「异性」夫妻,单身者必须于35岁后才能登记,离婚被规定需将屋售出),且房价并非每个人都能负担,收入较低的人于是会住在租赁的组屋中。

「虽然路过的人也许不会发现,但是那一带的居民都知道哪里是租赁组屋。」

从紧挨的门户密度可以发现,租赁的房屋坪数约是购买型房屋的一半。 10至14坪没有、或只有一间卧房的空间,时常得塞进全家老小。

尽管政府并无意让人失去住所,然而住在租赁屋中的家户需定期缴交各式文件与更新租约,这使人感受到自己处在不稳定、不安全的状态。加上大众对于贫困者的污名、偏见,尽管邻里间因处境相似而能彼此体谅、互助,却仍难以使人凝聚、团结。如同卧底社会学家马修.戴斯蒙(Matthew Desmond)的居住直击报告《下一个家在何方》指出的:「社区一旦在居民的眼里成了剥夺与罪恶的代名词、成了『各类触礁人生』的报到处,那他们就会对社区里的政治能量丧失信心。」

➤唯才是用下,孩子会过得比我们更好吗

我自己相当喜欢《不平等的样貌》书中探讨家庭的系列章节。张优远也是一位妈妈,于是对母亲的处境及孩子的教育有非常细腻的观察及记录。

书中访谈的家长,多从事低薪、高劳动的工作,如清洁、服务业,有些人则因为要照顾孩子而无法找到稳定工作。虽然目前已有政府补助的托儿所,但要获得全额补贴的前提是:妈妈要有工作,这使待业中的妇女无法得到协助。且托儿所营业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晚上七点关闭,对于上夜班过或周末班(服务业尤其常见)的家长来说,也无法得到支援。

经历过育儿的辛苦,家长自然期许孩子未来能过得比自己更轻松、舒适。然而过往人们期待能造成社会流动的「唯才是用」,历经时间考验,却越显示出它对于贫穷者的排除作用。

乍听之下,可以凭自身能力为自己挣取到更好的社会位置,是如此励志人心的故事。然而唯才是用作为主流价值观,带来的副作用是使低薪工作被社会认知为「不重要」、「没价值」。忽略了全球化造成的产业外移后果,使政府及企业得以规避须承担的责任。


位于新加坡北部的兀兰住宅区(取自HDB)

其次,投入学历、考试的竞争对贫困家庭而言,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经济状况好的家庭早早便开始大量的文化资本投资,买书、家教、学习才艺;贫困家庭的孩子被迫苦苦追赶,若在竞赛中被淘汰,便被剥夺了生活的可能性。

悲伤的是,这场竞赛似乎没有赢家。

即便是拥有较多资源的孩子,同样也得活在高压与焦虑之中,被要求依循着「正确」道路前进,在学校、职场、人生路上个阶段,不断循环着竞争模式。

➤这不该是座无声的城市

最后,作者再以社会学者的眼光,锐利分析了社会福利政策。她认为新加坡的制度概念是假设国民应该都要是中产阶级,对于低收入者补助的身份限制、条件要求设定了极高的门槛。而这样的门槛,则与前述概念矛盾抵触,将人画分成了两类。

书中有段关于生育的制度描述,让人相当震撼。政府为了鼓励生育,制定了带薪假、外籍帮佣、减税等政策,却在补助低收入家庭的「买房加教育计画」中,要求家庭只能生两个孩子。而申请人若愿意接受不可逆的绝育手术,便能取得该计画最多的福利。

「假使社会上有我们难以启齿、无法明确承认和辩论,并缺乏心智工具和词汇来恰当描述的事,那么我们都是无声之人。」我们并非住在不同的城市,更不该住在一座无声的城市里。阿维赛.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曾界定一个正派社会,是「体制不羞辱个人的社会」。

《不平等的样貌》的出版,正好回应了当年贫北展览里,那位大叔的提问:「为什么要告诉别人这些事?」贫穷者的故事或许不励志、不疗愈,却非常立体、充满生命力——更重要的,是真实的存在。

一座使人骄傲的城市,背后必定是由无数人的努力堆砌而成。过程中尽管挫败丧志的、或努力为被肯定的人们,也不曾真正的离场。人仍在这里,我们便有理由相信,藉由现身与再聚焦,仍有创造更美好之地的可能性。这才是一座城市,真正该骄傲的理由。 ●(原文于2022-03-15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不平等的样貌:新加坡繁荣神话背后,社会底层的悲歌
This Is What Inequality Looks Like

作者:张优远(Teo You Yenn)
译者:方祖芳出版:联经出版

作者简介张优远(Teo You Yenn)
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社会学博士,目前担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副教授兼社会学系主任,曾发表诸多期刊论文、书籍文章与评论,著作包括2011年劳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出版的《新加坡新自由主义道德:家庭政策如何影响国家和社会》( Neoliberal Morality in Singapore: How family policies make state and society )等。她致力于教学,并将研究成果带入公共领域。 2013年获颁南洋教育奖(Nanyang Education Award),2016年荣获美国社会学学会性与性别部门(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Sex and Gender Section)的女权学者社会运动家奖(Feminist Scholar Activist Award)。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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