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国的香港人」到「香港人」的故事】｜身份认同

我在香港出生，乡下番禺。

我从来没有回乡，小时候家人说：「乡下的人全都搬来香港了，所以不用回乡。」后来，听说乡下的人抢了我爷的地，但我爷没有反抗，也没有争取，家人对此稍微有抱怨，我猜也许因为这件事，我们家没有和乡下的亲友来往。

我是在1997年前出生，所以有幸经历回归，但当时年纪太小，没有回归当日记忆，只记得幼稚园就开始学普通话，说要为未来做好准备。

历史.

历史对塑造个人身份认同，担当一个重要的角度。我对于中国历史了解是从书本开始，中学期间都一直有念中国历史，但我不是主修中史所以只有根本的认识，反而后来通识科，让我了解更多中国史。

我对中国历史最直接感觉是：改朝换代好烦，为何历史不停重复又重复，没有人想过要怎想改善吗？

除了小学，有一阵子为中国四大发明引以为傲外，中国五千年历史对我来说太遥远，远得毫不真实，情感无法连接，不觉得任何一段有关朝代的历史与我有关。

直至，孙中山先生在历史书出现，终于有一个人好好思考问题和改革制度，他还是在香港读书，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我和历史人物是有关联。

把历史继续念下去，提及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恩怨情仇时，我开始精神分裂。自己人打自己人还真的令我对身份认同相当混乱。

之后，香港割让给英国，说实话，我精神上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用煞费思量有关政党的问题，精神上，我可以暂时定义自己为殖民地时的香港人。虽然我也知道英国殖民有许多不公平的事件发生，也有六七暴动，但整体上英国打造了黄金的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正正是我出世前，我一出生就享受英国殖民最好的年代，所以情感上不是很讨厌殖民地这种事，说穿了是钱作怪。

不憎恨英国，不讨厌成为殖民地，同时不会觉得自己是英国人，也不会称英属香港的香港人，很清楚明白英属香港只是暂时性，香港始于有回归的一天。

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

记得中学时参加领导训练营，是全部中五学生强制参加，我戏称为「洗脑营」。 （有机会谈谈「洗脑营」会做什么奇怪又变态的事情出来。）

在洗脑营其中一晚，教练们问我们一条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当时他了我们四个答案，分别是：

1. 中国人
2. 香港人
3. 中国的香港人
4. 香港的中国人

（那时在想，如果有人是外国人那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被问我自己身份的问题，我当时选择了「3」。之后教练教书一样，跟我们谈了很久有关个人身份的事，而现在我忘记得七七八八。

那时，还未到08奥运，前几年是杨利伟成功升空，那时候是我对中国人这个身份最感到自豪的几年。但是，我还未说得出「我是中国人」，我会承认香港是中国里面的小小地方。始于香港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对香港有更大的归属感，所以我选择中国的香港人。

2008年，北京奥运.

2008年奥运，我是坐在电视直播看刘翔跨栏，他拿冠军时，我尖叫有份大叫：「中国人好嘢。」我是衷心觉得自豪，也有光荣的感觉。

当时我其中一个家人马上指骂我：「最憎你这种看见别人赢就觉自己有份的人，无头无脑。」

他生气得马上入房间。我愕然，完全不理解发生什么事。后来，知道家人念大学期间，正正是经历六四，他的悲哀和憎恨，我之前不理解，但在反送中之后，我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因为被家人无端骂了一顿，我开始以审慎的态度去看有关中国的新闻，不再是电视说什么，我就去自豪什么。

中国假货.

08年后，中国假货的新闻不断出现。三聚氰胺大头婴儿、孔雀石绿淡水鱼，甚至后来有新闻发现连鸡蛋是假的。

我还特意走去问老师：「为什么鸡蛋也要弄假，又不是卖到很多钱的东西⋯⋯」

「每颗鸡蛋赚少少，聚少成多嘛，鸡蛋需求又大，可能跟卖假奶粉的钱差不多，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当时中国穷，但我没有想到，真的有人敢把工业用化学物质混入食物当中，还要是给婴儿饮用的奶粉。看新闻见大头婴儿的相片，简直觉得难以置信。想像一下，作为受害者的一众父母，以为是爱锡自己的孩子，却给了毒药他，那种哀痛是深刺入骨。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食物来害自己国家的人。

最可怕是，其中一位父亲为此事取回公道，他竟然以寻衅滋事罪之名入狱了。 （后来还有几位为此事维权的人们也入狱了）那一年，我好像认识到中国的另一面，而这一面相当真实。我内心也悄悄划下一条界线，上面的世界最好不要越过去，那边世界太疯狂太荒谬。

不过，当时如果有人再问我多一次：「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我也回答「3」，但我的焦点已不是这个政府可以做到什么，而是，起码有中国人愿意走出来维权，希望存在于民间，还未至于绝望。

这一年，让我和中国暂时保持距离。

雨伞革命.

想不到，我不越界，他们也会踩过界。

由831人大框架引发的2014年雨伞革命，第一次感受到危机，我们将会被一班不了解我们的人统治，而不是由我们人民统治自己。

第一次看见如暴雨不停落下的催泪弹，像是闹钟敲醒我们。当时再问我多一次，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我会回答香港人，但不是肯定的语气。

对于「香港人」这三个字，说出口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我会觉得，从来我们都是无根的浮城，迷失自我，不知道我是谁是常态。加上雨伞运动的失败，整个城市陷入失落和忧郁，「我们是谁」和「我们有没有能力变成心目中的那个人」息息相关。我们无力，虽然口里大喊「香港人」，但这三个字没有重量，太轻了。

反送中运动.

在反送中之前，铜锣湾书店事件影响我很深，可能我是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出版自由和创作自由对我来说相当重要，当他因为出售所谓的「禁书」而被人捉走，还要是经非法途径，活生生地从香港捉上大陆。

OMG。

感觉就好像知道男朋友原来曾经乱伦过，甚至是很喜欢乱伦，那种惊讶和不能接受，无办法相信我们可以合得来。

反送中前运动爆发，是我第一次可以十分肯定地喊出「香港人」这三个字，而且感受踏实。

由回归开始，一直而来可以引起全部香港人，有所共鸣的历史，包括：2003年SARS、哥哥张国荣逝世、雨伞革命，以及今次反送中运动。不幸的是，全部都是有关痛楚。

血和汗、泪和痛，痛苦成为建构我们历史一大重要因素。

因为痛过，不敢忘记，也不想忘记。

以上是我找寻身份认同所走过的路，我相信有部分香港人有着我差不多的感受。

社会普遍在争论那个身份才是最正确，我们应该怎样称呼自己，「我是谁」以及「我是否认同」是两回事，对我来说，我能否踏实地讲出自己的身份才是最重要。

我认同「香港人」身份，代表香港人做出恶劣的行为时，我也有责任，是我份造成，正如德国人永远无法摆脱他们成就了纳粹政权。

所以，现在香港警察种种不堪入目的行为，我也深深明白是我们共同造成的果，是我们没有做好监管、山头文化令警队劣质化、我们的观念和文化鼓励权力斗争、牢固的性别定型造就大男人⋯⋯全部都是警暴问题的原因。

有关身份认同，我相信反送中运动是我们这一代的转捩点。重要在于，今次事件令我们确立了身份，终于落地生根，有双脚抓着地下的感觉。

香港人，永远也是香港人。

有趣的数据.

港大民意调查的《巿民的身份认同感》报告显示，最新资料认同自己为「香港人」越来越多，而认同自己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是前所未有的低，这一个我还真没有猜到。

我们看另一个报告，是分龄去看自我身份认同，年级越大越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越年轻就认同是「香港人」。

数据对我来说，是可以宏观地看到普遍香港人的想法。

在数据上的每一个人也有不同的背景，对自我认同定必有不同的故事。无论认同自己为「中国人」或者是「香港人」，一定有他们背后的理由。就算是出生在大陆，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中国人，定必有自觉成为中国人的瞬间，及身为中国人自豪的地方。

不知道Matters的大家有没有兴趣，讲述自己建构/找寻身份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