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產業中的「美好城鎮」:鈽工廠下的美蘇與核電廠下的台灣 ——讀「鈽托邦:失去選擇的幸福與核子競賽下的世界墳場」

Etta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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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鈽托邦》描述冷戰時期鈽工廠設置下、分別位在美蘇的兩個城鎮,一座願意讓人稱受輻射風險卻也不願離開之地。擁有四座核電廠的台灣其實也面臨相同的情況。
《鈽托邦:失去選擇的幸福與核子競賽下的世界墳場》描述的是位在華盛頓州的東部城鎮里奇蘭(Richland),以及為在俄羅斯烏拉山南方的奧爾斯克(Ozersk),兩者是冷戰期間的死對頭,卻同樣都是核子競賽下產製鈽的所在,為了鈽工廠而設置的城鎮。在所有的核武生產線中,鈽所導致的汙染是最嚴重的。但美蘇兩國的核能領袖卻打造出全新的「鈽托邦」,吸引員工進入該城鎮居住,而無視於製造鈽所帶來的高放射線風險,打造出一群願意犧牲自我的廠員,以及一座將自我照顧得良好的城鎮。

鈽托邦的打造

國家透過建造一個以核心家庭與消費(越多消費代表越多的進步)為取向的社區,「規訓」這群住在鈽工廠周遭的勞工階級與其家庭。他們安於穩定且高於水平的勞工薪水,他們擁抱社區中各種完善的軟硬體。他們擔心的,是自己被驅趕出社區與鈽工廠,失去富足豐碩與社經地位的那一天,而幾乎毫不擔心那些圍繞在自己生活中的輻射汙染。

這正是鈽托邦,一個打著中產階級富庶的願景,而讓廠員願意犧牲自我承受鈽生產風險的地方,一個由鈽工廠所打造出的美好社會。鈽城其實屬於勞動階級,但是由於他們多金富足,在當時和現代的記憶中,實是一個中產階級的飛地,而這也為此提供源源不絕、期望能夠進入該區工作的人們。也因此,這些廠員漸認同中產階級身分的督導與科學家,並相信他們的說法:鈽工廠與鄰近的他們所居住的社區都絕對安全。

而將鈽工廠選擇設置於里奇蘭與奧爾斯克的周遭,不只因為此地人口稀少,當災難發生時,所危及的人數少,更重要的是,因為當地的落後與偏僻而能順利使當地人接受鈽托邦所打造的社會。鈽工廠為當地帶來就業機會,促進經濟繁榮,遼闊的輸電網絡、具規模的市鎮、便利的道路與橋樑等也會隨之而來,因而獲得當地的大力支持。


令人「安心」的小鎮

他們將鄉下的農村小鎮,改造成舒適的郊區城市,並且大量投資城市中各種軟硬體設施,完善的教育資源、醫療設施、商店街與休閒娛樂等,當然,還包括身處在神秘鈽工廠周圍的必要設施,包括定期的環境檢測,以及嚴謹的界線管理——重重的圍籬、警衛、通關系統與緊密的監控。

雖然必須居住在封閉的城市,必須生活在鈽工廠旁並承受著輻射汙染,但是消費成為自由的定義,人民選擇擁抱「可見」的消費與經濟,而非「不可視」的輻射。他們將人身安全換成財務安全,將公民權換成消費者權利,言論自由換成追求繁榮富足的自由。但也因此,才能打造出一群不惜在前線犧牲自己生命的人民。

這些城鎮的規劃,不只確保居民的「安全」,也打造了甜美且有保障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這可以緘默多數對於鈽工廠質疑的聲音,也駕馭了恐懼,且遏止了謠言。這正是為何大量資金投入到這些社區的原因,讓居民對科學及進步締結的契約產生信心。「里奇蘭的生活很理想,因為我們呼吸的空氣經過檢測。」一位居民說。


無法脫離鈽托邦的人們

許多先前害怕逃跑的家庭,在城門外的「遼闊世界」體驗過相對貧困的生活後,請求獲准回來。他們寫信要求回到商店林、醫療照護優良、公寓寬闊的封閉城市,「是我們太笨了,」他們在信中寫道:「請讓我們回來。」比起蘇聯省分裡確定的知道的生活危害,寫信請求回來的人還是偏好面對未知的放射線風險……簡單來說,這座城市將自己照顧的良好。

鈽托邦的打造,讓里奇蘭與奧爾斯克的居民根本不願離開這座社區,可能是根本離不開,或即使他們嘗試過離開,但最終仍會如上述所言,回到這座鈽托邦。

一旦離開,沒人能確保他們能夠持續擁有較高的社經地位,也無法確信小孩們能夠繼續受到良好的教育,當然也可能失去收入來源。不只是鈽廠員工(還能再細分為正式員工,以及不受到重視、總是被派去執行最具風險工作的「游牧工人」,而他們因工作而導致的死傷也不會被列入官方的正式紀錄中),一些曾自願擔任漢福德工廠輻射實驗員的囚犯,甚至請求持續聘僱進行人體實驗(如:睪丸輻照研究),因為幾年下來,他們變得特別依賴這筆研究研究,把這當作唯一的收入來源。

在這些社區長大的居民大多以鈽工廠為榮,對工廠品質也信心滿滿,並對於自己能夠為國家安全有所貢獻感到自豪,同時對於外界的批判非常敏感,認為環境運動人士的抗議不過是無病呻吟。社區分裂成兩派人,一派認為自己是國家的鈽英雄,另一派則自認是鈽工廠不法行為下的受害者。「鈽英雄」們甚至組織名為「漢福德家庭」的團體來捍衛自己的工廠與社區,因為當反核人士持續進行指控,工廠將可能永久關閉,而這將影響的,便是讓數名廠員失去工作機會、使社區房地產下滑(畢竟這些社區可是被視為最現代、進步的象徵),甚至讓整個社區都消失,因為這個為鈽廠而建的社區也不再有存在的理由。

這是社區居民/廠員與鈽工廠之間的複雜依賴心態。他們已離不開鈽工廠所帶來的一切,工作機會、經費補助、規劃完善的社區、價值隨之抬升的房地產、社經地位等……,甚至忽視其對環境與人體的污染,轉而擁抱鈽廠。這正是鈽托邦厲害之處,一座可以將自己照顧得良好的城市。

布里克是其中一位在里奇蘭長大的居民,他對於漢福德工廠有著信徒班的狂熱,當布里克慢慢見證幾年間不斷發生的安全過失,甚至自己在工作時也曾被高放射性溶液噴濺至灼傷,他仍未對工廠失去信心,反而不斷去信給漢福德能源部,期待工廠修補問題。但工廠的人只將他視為瘋子、想著要如何解決掉他。就住在風險附近的他們,似乎也只能選擇相信工廠、相信災難不會降臨。


另一個「美好社會」:核電廠下的台灣北海岸

將視角從美國與俄羅斯拉回到台灣來。即使台灣的核能是以「原子能的和平用途」現身,及核電作為民生用途,而非如鈽廠作為核武軍事用途,但身處擁有四座核能發電廠的我們,其實也面臨著如同鈽托邦的情況。

我將以位在北海岸的核一與核二廠(分別位於石門區與萬里區)為例來說明。石門與萬里屬於新北市,跟直轄市比起來,當然不是太繁榮的地區。1970年代,台灣最早的兩座核電廠分別選址於此並興建時,並未受到太多反彈,甚至是肯定這項建設的。一來,當時的人民對於核能的風險所知不多,二來,認為當這座象徵進步的電廠來到自己的城鎮時,能夠從遠本的傳統農漁村社會逐步轉向工業社會,更多的就業機會也會隨之進入。

隨著各國核能所發生的各種意外事件(肯定是耳熟能詳的三哩島、車諾比,而非漢福德與奧爾斯克),以及國內核電廠的大小安全過失,居民對於電廠的質疑與批判隨之而起,不過,在北海岸地區(石門、金山、萬里)參與反核行動的仍是少數,更多人的狀態其實不能一言以蔽之——他們就是反核或是擁核——而是與核電廠之間有著更為複雜的狀態。

它們確實為當地帶來就業機會,但肯定不多(薪水或人數都是),因為高階的工作仍由外地人從事,地方居民僅能從事較為基礎的工作。不過,多數人肯定對於核電廠不陌生,因為從小就接受著台灣電力公司所提供的回饋金,那是仿照日本電源三法的規定,以行政法規形式所核准實施的「開發電源捐助地方辦法」及「核能發電設施鄰近用戶用電補助辦法」,每年依照發電量去計算回饋給當地的經費,主要作為居民的電費補助,其餘則給區公所與農漁會等法人團體做使用。此外,也會額外進行地方的補助項目,有人從小領核電廠提供的獎學金長大,課桌椅也常見印著「台電核二廠捐助」的字樣,或者有人從小的戶外教學便是由台電捐助,其中一站必經「台電北部展示館」,讚譽核電廠的效率、乾淨與便宜。補助範圍極廣,除了教育領域,還包括交通、醫療、公共建設等的硬體設備補助,廣至碼頭工程、綠化工程、衛生所醫療設備、農特產品展示中心等。

由台電捐贈的「磺港、富基漁港景是漆畫工程」
印有「台電核二廠捐贈」字樣的公物長椅。

這是為什麼反核人士在北海岸地區仍屬少數的原因。在電廠工作拿台電薪水維生者、享用核電廠捐助的建設者、拿核電廠的獎學金與電力補助金者、還有從小被「台電北部展示館」教育長大者,這樣對於當地的文化與建設的投資,不只緘默了多數的質疑,也駕馭了恐懼(當然,沒有發生過重大核災事件的台灣的情況,不能直接跟書中提及的這兩個城鎮相比)。


被禁錮的核能社會

「鈽托邦講的是許多核能居民遲遲不能面對的遺產,遲遲無法釐清該怎麼談的事情。」作者在序說道。

里奇蘭與奧爾斯克的故事急需說出,便是因為鈽托邦的問題尚未被解決。此地的高放射線汙染即使在鈽災發生過後的幾十年仍存在(即使是幾萬年後仍可能持續汙染著當地),而當地居民也仍被「禁錮」於鈽托邦之中。

1957年,奧爾斯克發生一場地底高放射性廢料貯存槽的爆炸後,鄰近的其中一個城鎮「卡拉波卡」(Karabolka)由於承受著放射性的汙染,影響持續至今,當地的經濟被掏空,「災難觀光」成了當地唯一可以選擇的道路,以分享自己不幸故事維生,並且仍在這座輻射汙染的地區生活著。這說明了鈽災、核災的影響是長久的,且延續至今的,也顯現為何鈽托邦的問題仍未被解決。

這是一塊仍未被卸下的「鈽幔」,關於一段鮮少被述說的核能歷史、一群被禁錮於鈽托邦之下無法脫離的居民,「鈽幔」需要被卸下。不只是鈽廠與核電廠需要被除役,這些地區與其中的人民也需要被除役。即將邁入核電除役的台灣社會,也應該回頭檢視這段核電廠在台的四十年歷史,好好面對核電廠的「社會除役」工作,我想正如作者所指的,必須卸下「鈽幔」。


另外,以下三篇文章是我這陣子正在進行的關於台灣核電廠「社會除役」的研究: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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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ta Lee2000年生,台灣彰化人。雙主修人類學+生物產業傳播暨發展學系(以前叫農業推廣)。關注台灣的土地議題,參與樂生保留運動、反核運動與能源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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