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與千嬅:一封寫給「過期老朋友」的絕交信
文|紅眼
情人節過後,林家謙剛剛推出新作〈某種老朋友〉,算是一首頗特別的作品,畢竟今次不是林家謙自己作曲填詞,而是來自澤日生 Christopher Chak 的歌、林夕的詞 —— 我最懷念的香港樂壇天才組合。林夕近年惜筆,難得再賦新詞,想來是鬱壓了好些不吐不快的心底話。插在心房的一根刺,是有種老朋友,你曾經親密,曾經視如一生知己,但今非昔比,原來轉眼人生已經各有所求,再做不了同舟人。被亂流惡水沖刷的這兩三年,不是輾壓到粉碎就是逐漸隱默到湖底的香港人,都可能親身經歷過這樣的痛。
〈某種老朋友〉唱來帶著淡淡的傷怨,卻在細水長流的低吟間,悄然滲出排遣不了的沉重。表面上這首詞是寫給林家謙,也是寫給被時代洪流擦傷的香港人,但如果本身熟悉林夕作品,應該看得出歌詞實際上另有所指,正是寫給他相識廿多年的老朋友楊千嬅。林夕沒打算隱藏,甚至寫得很淺白,淺白到要全世界明白。碎碎念的歌詞裡,接連幾次寫到「未能共享一葉舟」,而這一葉枯了的蚱蜢舟,其實是林夕十多年前送給楊千嬅的〈一葉舟〉。
不是舊酒新瓶或純屬巧合,〈某種老朋友〉的歌詞幾乎是當年〈一葉舟〉的重寫,意思亦很明顯,曾經交出去的一首詞,早已成為對方的作品,禮物收不回來亦抹不掉,只能重寫一遍。過去曾自我安慰,逆流順去能有便有,今日詞人自己也體會到,葉有枯榮,人心易變,就讓迎面變背後,逝去了的情誼無謂勉強。
更傷感的是,〈一葉舟〉背後的友誼故事,仍然在網絡世界隨便找得到,證明了他們曾經同撐一舟的舊日子。十多年前,林夕把〈一葉舟〉交給楊千嬅,應該不純粹是填詞人與歌手之間的商業合作,事實上,楊千嬅就在訪問中提過,它是林夕特意寫來安慰自己的作品,而她亦非常珍惜這份無價的心意。我們都明白填詞人是偏心的,譬如林夕會將〈黑擇明〉、〈於心有愧〉交給陳奕迅,寫給 Twins 卻是〈士多啤梨蘋果橙〉,大家就心知肚明,鹹魚白菜各有所愛。外人如我們無從得知、亦無法完全解讀詞人的心意和喜好,但作為聽眾,可以肯定的是,林夕幾乎將自己最好的作品都偏心地留給楊千嬅,不只是歌詞寫得特別好,而且他是將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心聲和秘密,過得快樂和不快樂的時光,都託付給這位演唱者、朋友,甚至是要把對方視作知己,才會在患難之時寫一首歌陪伴對方,一直把最好的藏在心裡,到你最需要的時候遞出。誰又想到,當初的知心撫慰,最終會寫成一封給「過期老朋友」的公開絕交信。
出道以來一直被嘲笑為香港樂壇歌藝平庸的代表,卻曾經同時被林夕和黃偉文視為知己,擁有兩人筆耕半生寫得最好的幾份歌詞,既是緣份,亦無可否認,那不是平白的寵幸和信任,那年那個心口掛個勇字便無所畏懼的平庸女子,應該真是一個被詞人們深深認定值得託付的好友。但像歌詞所寫,「連回想起當初手牽手也顫抖,就弄明白眼前這對不是該雙手」,一個人要變質,可以變得賠笑彎腰那麼陌生,正如一座城市要滑落,我們都見證過那令人措手不及的腐壞。
或許,常被背叛、常悔不當初,是填詞人的悲劇宿命。將一份表明心跡的作品託付給某人,某人代你演唱,同時你亦成為了某人聲音的一部分,其實是一輩子的賭注。如果只是工作商業上的結合,最多只是不歡而散,但如果是你義無反顧的選擇,更為此用心過,到頭來那種癡心錯付、悔知自己看錯一個人的失望,只能自己承受,直到再沒有傷春,看慣了枯葉伴晚秋,便再借另一位年輕歌手的聲音,讀出四分鐘的慨嘆。
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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