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老宅的「飛屋環遊記」:在中國,古建築都能批發
江南,自古富庶之地,古時向皇家奉上魚米、絲綢、龍井;到現代,則擁有一年批量產出227部電視劇的橫店影視城,每天批發超過百萬種小商品的義烏市場。但鮮有人知的是,從二十多年前起,與橫店、義烏同樣轄屬於浙江省金華市的縣城東陽,興起了一種充滿爭議的批發產業:明清古宅批發。
(原文:《明清老宅的「飛屋環遊記」:在中國,古建築都能批發》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0618-mainland-historic-building-business/)© 端傳媒 Initium Media
東陽木雕,居於中國四大木雕之首,作品收入北京故宮與人民大會堂。巧手的工匠形成世家,代代精於木結構榫卯工藝,也為古建築的拆除、變賣和遷移,提供了足夠的人手。以東陽所在的浙江省為中心,周邊的安徽、江西、福建、上海、江蘇,乃至於黃河以北的山西,都在過去二十年裏輸出了大量的明清古宅。而聚集了能工巧匠的東陽,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些古宅尋找賣家的中轉地與批發市場。
古建築都能批發,因為「在中國,這樣的老房子實在太多了。」中國收藏最多古建築的企業之一秦森企業告訴端傳媒記者。僅浙江一省,木結構、粉磚黛瓦的江南古建築,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就有122處,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則有501處。儘管國有文物不能買賣,但還有大量被文物部門認為做工不夠精細、歷史價值不夠高、或是藏於偏鄉深谷而未被發掘的明清古宅,根本沒有被納入文物評級,數量巨大,難以統計。
但房子不是古玩字畫、花瓶,要怎麼搬到東陽,買家付了錢,又怎麼帶走?巧匠能搭,就一樣能拆。「古人也許知道我們會拆會搬,所以做了活動的榫卯結構,就像樂高(LEGO)一樣。」收藏古宅13年的商人柯海廷笑言,「所以我叫它『可移動房產』。」但古鎮保育界泰斗、學者阮儀三說,這與傳統古建築保護的原則已經大相徑庭。
買下600座明清古宅的中國商人
紹興會稽山,是王羲之寫下《蘭亭集序》的地方。如今,這座山中最多人光顧的地方,是一座名為「蘭亭安麓」的高級酒店。佔地9.2公頃,88間客房及別墅藏在山谷之中,配以雪茄吧、泳池、太極館、水療等奢侈享受,大部分客房都配備十萬元一張的歐式大床,住一晚的價格在1900到5800元人民幣之間。但這些都不是這間高級酒店的最大賣點,它的噱頭在於,酒店的每一棟建築都是由安徽的徽州移建過來的明清徽派古宅。
這些古宅的主人,是「蘭亭安麓」的業主方秦森企業總裁,秦同千。30年前,在幾萬塊錢就能買到一棟老房子的年代,他就開始買下全國各地的古宅,至今收入600多座,拆成「樂高」之後,擺放在上萬平米的倉庫之中。
除了蘭亭安麓之外,秦森企業和酒店管理企業安麓合作的另一間上海朱家角安麓,也大量使用了秦同千的個人收藏。即使這樣,這也只用去了他600多座收藏中的不到一百座。
他手中的這些古宅,最早建於明代,一些古宅的石製構件則可以追溯到宋元。秦森企業的副總裁郁萍回憶,自己當年陪著秦同千跟隨「踩地皮」的人,開車好幾個小時到安徽、江西的偏鄉去看古宅。「當時這種事情是非常多的,我們一天可以看到非常多的房子,幾十棟。當地有那種踩地皮的人,他就跟你匯報,有多少多少可以看,要拆了,你們要來看嗎?」
二三十年前,許多村落的對外交通狀況還非常差。「很難到達的,都是那種很窄的路,拐拐拐,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村。」郁萍說,「如果不是有人帶著去,你是絕對到不了那個地方的,我都不敢相信那地方還住著人啊。」
最初的時候,他們常常從東陽帶幾個懂建築的木雕師傅一起去看。房子值不值錢,要看雕刻,然後看木材的種類,是不是銀杏木、香樟木?再來看尺寸,越是大戶人家留下的老房子,尺寸就越大。看多了,他們自己也懂了,一眼就能看出房子品相好不好。「一般品相有60%完整度的,我們就買了。」郁萍說。
踩地皮的負責報價,如果是村民集體擁有產權的老房子,那就要開村民大會,所有村民都簽好字,同意賣。買賣完畢,隨行的師傅就在古宅的每一個構件做上標記,畫下測繪圖,然後動手,拆。
大件的柱、梁、枋、斗栱,小件的椽头、椽望、雀替、牛腿,還有阶条石、垂带、踏跺、下碱,乃至於殘存的瓦片,全部拆下,裝上大卡車,運到秦同千自己的倉庫。到了以後,哪幾個師傅拆的,就由哪幾個師傅來修,修好了所有的零部件,秦同千再找到合適的土地,讓師傅們把房子給重新搭起來。
在他與安麓合作的第一間酒店「上海朱家角安麓」,就有一座安徽拆來的大型明代宗祠,名為「五鳳樓」,相傳是「江南第一官廳」,也就是朝廷官員在家鄉修建,用來回鄉休假或辦公的場所。歇山式屋簷,五對狀似鳳凰的翼角豎在頂上,三進,兩天井,前面五個開間,後面七個開間,木材是銀杏、柏木、椿木、榧木。這間古宅由安徽買回,在秦同千的紹興倉庫裡修了整整五年,然後才運到上海朱家角,異地重建,作為這間安麓酒店的大堂和前廳。每天早上十點,酒店人員會帶領客人在這裡打太極,也常租給不同品牌做新品發布會,或是承辦中式婚禮。
擁有建築學博士學位的丁艷麗是秦森企業的古宅修復專家,她向端傳媒記者指出位於正中的一根直立冬瓜樑,上面用黑筆寫著:中進東二列後今柱向前今,還有一個數字72。她解釋說,這就是老房子拆下的時候,師傅們做的標記,意思就是,這根樑柱是中進的院子裡東邊第二列的後金柱,方向是朝前的,在所有169根冬瓜樑中,是第72根。這樣,再搭建的時候,師傅們就知道每一根樑應該放在哪裏了。
秦同千的倉庫裏,最高峰時曾招攬了200多名工匠,現在仍有幾十位。工匠的工作,除了拆和搭之外,還要為缺斤少兩的建築補上腐爛破碎的構件,比如一對雕花壞了其中一個,那就要照模樣雕刻一個新的,補上去。「我們也想以舊補舊,盡量用老木頭來做。」郁萍說,「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都找不到,爛光了。」
當年幾萬塊就能買到的古建築,三十年間市價大漲,曾有人出千萬人民幣來買秦同千的一棟古宅。但秦森企業堅稱,秦同千從來只是買入,一棟也沒有賣出過。「秦總這三十年光是花在修復這些老房子上的錢,肯定已經過億了,絕對已經超過了這些老房子本身買入的價格。」郁萍說,「我們賺錢是靠周邊的房地產項目,做收藏和做酒店都是不賺錢的。」所謂周邊的房地產項目,是指環繞著這些古建築重建的地塊,成片成片的仿古新中式豪宅別墅。
中國收藏界人數眾多,古建築雖然是其中一個門檻較高的類別,但達到秦同千這種規模的,據郁萍說,也有四五個。當然,600多座的數量,還是讓他多年來穩居第一。
和他們合作開酒店的安麓,則是國際豪華連鎖酒店安縵(Aman)在中國的子公司,子母兩間公司都熱衷於用古宅建造酒店,上海的「養雲安縵」,移建古宅規模更勝過秦同千參與的安麓酒店,要價達到四千至三萬餘人民幣一晚,更有網絡紅人試住過的私人宅院,8萬一晚,在網上引起激烈爭議,但也成功拉高了品牌熱度。
而不管是秦同千,還是安縵官網的宣傳,都有意識地強調自己並不是炒賣古建築的暴利商人,而是將自己定位為保護瀕危古建築,守護中國傳統文化的企業。「我們不是做古董販子的。」郁萍說,「秦總說他一旦賣了,哪怕賣個零件,他的行為就跟那些給他踩地皮的人一樣了,就是倒買倒賣。我們不做這種事。」
「踩地皮」致富的村莊
若將秦同千這樣的商人視為古建築產業鏈頂端的人,那他口中「踩地皮」的人,就是連接產業鏈兩端的重要角色。什麼是踩地皮?就是由熟悉村子狀況的當地人擔當的古建築買賣中介。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東陽收藏界人士告訴端傳媒,在東陽,有的村子整條村都是做踩地皮發家的,可謂是踩地皮致富的村莊。古鎮保育界泰斗阮儀三證實了這種現象。今年已經84歲的阮儀三是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從三十多歲起奔走各地古鎮,反對盲目追求城市化,呼籲「刀下留城」,曾經保下平遙古鎮、周莊古鎮、烏鎮、西塘等上百個古鎮。
阮儀三說,炒買炒賣地皮的、拆下零件倒賣的,甚至是火燒古宅的,都大有人在。村民這麼做的原因,是一些老房子年久失修,而一代一代人口增長,住不下了,土地政策又不允許擴建,就有村民偷偷拆了老房子賣掉。「有些賣不掉的,就乾脆放把火燒了,說『我不當心失火啦』,那就可以在燒完的土地上蓋個四五層樓的新房子了。」
這一點和郁萍的說法也很一致,她說自己曾對村民感歎:「這麼好的房子,為什麼要賣啊?」對方說:「要不你住住看?看舒不舒服?」年久失修、沒有廁所,這樣的老房子,當然是不舒服的。「所以他們都想住磚房,乾乾淨淨的,就跟我們說,趕緊把這房子拉走吧。」
村民之中,總有那有生意頭腦的,知道有錢人喜歡收藏老房子,又有村民想賣,中介生意就這樣做起來了。郁萍回憶自己接觸過的踩地皮的人,形容對方十分刁鑽,發現有房子可以賣之後,就先把一些牛腿、窗花等零件拆下來,賣給另外一批人。牛腿,指的是用來支撐屋簷的一種木雕構件。「等你去看房子的時候,就剩架子了,就剩柱子了,剩墩兒了。然後我們買完房子,還得配,還得去找另外那堆專門賣牛腿窗花的人,這個價格就是這樣翻上去了。」
她記得當年在東陽、安徽、江蘇都見到過賣老房子零件的鋪子,如今都已經沒有了。「踩地皮的人會有專門的點,把所有這些東西集中,放在一個院子裡,然後介紹你去看。」20年前,一個牛腿可以賣到兩萬。「所以他們早就發了。」她搖著頭說,「他們比我們賺得多啊。」
踩地皮行業的興盛,到了2005年,陡然轉衰。這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在安徽省實行時,修正了其中關於不可移動文物的內容,即使是還沒有核定為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也要由文物部門登記和保護,要拆或者移建,也必須經過政府審批。
新的地方修正法擋住了踩地皮行業的財路,大量踩地皮的人失業轉行,用賺到的錢做其他投資買賣。如今,也鮮少有人承認自己幹過這一行。
不過,踩地皮的沒有了,買賣卻還在繼續。一些早已被收藏界人士買下,已經拆了卻還沒來得及異地重建的古建築,仍然在市場上流通著。秦同千倉庫裡那500多棟,就是這個類型,雖然他堅稱不賣。
但總有人沉不住氣,要轉手。古建收藏界有一些行話,比如價格,「一百」就是一百萬的意思,轉賣也不叫轉賣,叫「調劑」,意思是,大家都是收這個的,只不過是從我的手上調劑到了你的手上。
學國畫出身的商人柯海廷,就「調劑」過一些古建築。他是浙江寧波人,2005年,一位收藏石雕的朋友突然拿出一百多張古建築的照片,問他要不要,全都是浙江、福建、江西和安徽的明清古建築。那時候只要幾萬塊錢就可以買下一棟,後來慢慢漲價到幾十萬、幾百萬。至今,他手上流通進出,還有四十多棟,很可能會再賣掉一些。其中有民居、祠堂、官邸,在江西景德鎮、浙江東陽、上海寶山都有倉庫。其中的二十棟,他要拿來在杭州靈山的大嶺村,做一個園林茶室和民宿,再留一間做自己私人度假的會所。
和純收藏的人不一樣,柯海廷早年曾經承包過上海租界區的一些洋房修復工程,懂建築,有自己的團隊。今年,他就接下了阿里巴巴在杭州湖畔大學的一個工程,要用一些古建築零件來修復出幾個亭子,作為園景。他以自己拆建移建古建築的經歷為樣本,大推「活態建築」、「可移動房產」的概念,希望能從買賣古建築的商人轉型,也許,是走向秦同千那樣的路。
對商人持觀望態度的古建築學者
和秦同千一樣,柯海廷也有許多和村民打交道的小故事。他說,一次在浙北一個村落,村長和村支書通過朋友找到他,請他去看一個明清的戲台,他看了之後覺得拆了可惜,建議對方原地保留,哪知道兩個月後,戲台就被賣給別的商人了。
「我坦白講,我還真是不希望有這麼多哪裡房子要拆要賣的消息,原地保護多好。」柯海廷說。郁萍也是這個說法。「沒有文物評級的老房子太多了!根本就沒有人來修。」朱家角安麓酒店的一個清代大戲台,就是江西修高速公路時被拆下來的,因為沒有文物評級,當地沒有人能留著它。
郁萍列出了許多秦森企業是真的在保育古建築的證據。例如,「我們很認真地去修復和經營,哪怕再慢,五年也修好一個。」相反的,她認為那些「永遠立在那兒的」,就是在標價、開價,是為了轉賣,跟他們不一樣。
再例如,她請她的博士員工丁艷麗利用學界的聯繫,和上海交通大學、南京林業大學、北京林業大學都建立了合作研究關係,開放秦森企業的古建築收藏倉庫給學生做調研,成立聯合實驗室,用大學的儀器來鑒定古建築的年齡。
這究竟是真的用民間力量在做古建築保育呢,還是如阮儀三所說,只是一種商業上的巧辯呢?阮儀三很早就接到過秦森企業的邀請,去看過秦同千的古建築倉庫。他說,向他伸出橄欖枝,想要他幫忙背書的這些古建修復項目,是非常多的。但他德高望重,八十幾歲的年紀,沒什麼批評不敢當面講。
阮儀三記得,安徽就曾經有一個市,政府出錢和企業家一起,移建了江西一整個村子的古建築,還請藝術家加盟改建,做成旅遊一條街,收門票賺錢。「我說,你這是贛式的街巷,和周圍徽派的建築不融合的,這就失去地方特色了。」對方一聽就不歡迎他了,他還繼續說:「江西是江西,安徽是安徽,每個地方都有地方特色,這是張冠李戴。」
他畢生都堅持古建築保護要遵循「五原」,原材料、原工藝、原式樣、原結構,還有所有這些移建的古宅都犯了大忌的最後一點:原址。秦森企業在他看來已經是相對好的,起碼做到了「四原」。但是拆建、移建古建築,就「遮蓋住了歷史」,讓古建築喪失了「可讀性」。
「生搬過來,就是商業行為,不是保護。」阮儀三說,說白了,他覺得這是「掛羊頭賣狗肉」。
再進一步說,「國家有法例法規,你把老房子拆遷,是違章違法的,文物保護法也不允許你去重建,所以嚴格來講,這是違法行為」。不過,法律上的難題在於,許多被拆建的古建築,並不是文物,而各地例如徽州、蘇州雖有地方性的古建築保護條例,但全國範圍內卻沒有通行的版本,還是留下了可乘之機。
話沒有說絕,阮儀三還是對這些商人抱持觀望的態度,「從他們的角度來講,這些房子你本來都要拆掉了,那把它保留起來,花很多錢去修,不是比較好嗎?這點我還是很佩服的。」收費昂貴的高級酒店,在他看來也有兩面,從好的方面來講,「也弘揚了民族文化,把深藏在古村落裡的風光帶到了大城市,呈現出來」。但是,這種方法是「為了你自己的環境而破壞了當地的環境」,「從歷史遺產保護角度來講,不應該提倡。」
他自己曾在幾百個古鎮做過完整的原址保護,最出名的山西平遙,是中國至今保留最完整的古鎮。他回憶八九十年代,地方政府都急於發展,要現代化建設,要革故鼎新,拆了一批又一批的老房子。房地產的興起,也讓許多老城區成為地產商爭奪的地盤,原本的老房子就被毫不猶豫地拆掉了。
2003年的《護城紀實》中記載,阮儀三在1985年到浙江黎里古鎮呼籲保留古建築的時候,當地鎮長不僅推他出去,還對食堂大喊:「這幾個上海來的老師,食堂裡不要賣飯票給他們,不留飯。」在那個年代,沒有飯票根本買不到東西吃,他只好餓著肚子趕到下一個鄉鎮去。他氣憤地寫道:「鎮上許多最好的東西,都給這些敗家子們弄光了。」
今天,已經沒有人敢這樣對待成名的阮儀三,但是不少村落的地方官員為發展而推倒古建築的事,仍在發生,這也仍然是古建築原址保護面對的最大問題。秦森企業曾經打算聽從阮儀三的勸說,把拆建和修復古建築的錢用到當地去,做地域整體開發。「如果能把那個村變成日本的什麼合掌村,那不變旅遊勝地了?這個經濟效益不得了啊。」郁萍說。
但是看過幾個這樣的村子之後,她還是覺得風險太大。「這種事全看村官和村民的個人素質。作為企業還是要小心為好。」她說。這當中關乎土地產權問題,和拆建古建築不同,若在當地做修復項目,房子連著土地,而土地的產權屬於村子裡集體的,企業只能租,不能買。「萬一我們給修好了,過幾年他們把我們攆走了呢?」她很擔心,「或者說,他就是看眼前,你給了一筆錢,等弄好了以後他又覺得,哎呀你搞這個這麼賺錢,我當初給你便宜了,我不肯,我不平衡,我要毀約。」
對於這種看法,阮儀三的回應是:「這些人確實是很聰明的。」他舉出的所有古建築保存較完整的例子,都是政府出資進行的直接保護,例如平遙、麗江、寧波的前童古鎮,四川的昭化古鎮。這也確實是他走了這麼多年,而行之有效的路。
做酒店,做旅遊,古建築還有什麼出路?
「建築是人類一切造形創造中最龐大、最複雜、也最耐久的一類。」這是梁思成在1953年的《古建序論》中說的話。
也正是因為這龐大、複雜和耐久的特性,古建築在現代市場上,既不隸屬於普通的文物收藏拍賣界,也不是現代房地產界的商品。若按阮儀三的觀點,古建築根本就不應該成為商品,不應該被買賣,應該和博物館、學校、醫院這些公共建設一樣,依靠政府的出資來進行全面保護。
不過,政府推出的新法例,似乎並不能如阮儀三的願。2017年1月,中國國家文物局公布了《古建築開放導則(征求意見稿)》,寫明古建築應該「盡可能對公眾開放」,開放的方式包括「遊賞紀念、科研展陳、社區服務和經營服務」等,其中的「經營服務」,明確寫出了可以作為「小型賓館、客棧、民宿、店鋪、茶室」等等。也就是說,秦同千和柯海廷把古建築做成高級酒店和茶室民宿的行為,一下子得到了政府法例的支持。
郁萍感到很振奮,她解讀,這是因為政府多年來花下成本做保護,卻總是有遺漏,希望今後可以藉助民間資本的力量。他們在紹興會稽山的「蘭亭安麓」酒店,其實早已經成了紹興市政府旅遊局網站的招牌。
這份《古建築開放導則(征求意見稿》還列出了博物館、美術館、小型表演場所、景觀、社區書屋、文化站、辦公樓等多種古建築的用途。
對上海澱山湖社區的策展人陳文玉來說,這也是一個好消息。她在七年前從柯海廷手上買下一棟已經移建完成的東陽古宅,就在澱山湖。本身是潮州客家人的她,當年就帶著女兒搬到了澱山湖的村子,用七年的時間,利用這棟古宅來做社區營造。
「我覺得有點像日本吧,中國我沒看到過這樣的。」澱山湖是上海的水源保護地,周邊沒有任何大型項目和建設,保留了300多戶當地的原居民,種菜、打漁、划搖櫓船。陳文玉的到來,帶來了以那棟本不應該在這裡的古宅為中心的藝術展和小劇場演出,歐洲的藝術家每年來此,給村民帶來收入。「雖然這棟古宅是移過來的,但它既然已經在這裡了,我們就嘗試用合法的途徑,讓它跟當地的村民產生文化和經濟上的連結,建立一種新的土地倫理關係。」
村子裡的每件事,她都要跟村民商量,「不是說我已經畫好一個圖紙,然後給村民看,是村民要參與設計」。這似乎就是阮儀三所說的「原址保護」最需要的東西。他的一大遺憾,就是經他手上保留下來的古鎮,有許多都已經被外來的經商人口所佔據,本地原居民早就不知所蹤,「這就失去了古鎮的意義。」
陳文玉似乎做到了阮儀三希望的事,唯一的分別是,她的古宅並不是本地的。她把這棟古宅和澱山湖社區都視為一個借來的空間,「首先要解決村民自己的生存問題,我們只是過客,村民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我們應該共建。」用藝術的方式,七年來,一個互助、原生的社區已經十分成熟。
「我今年40歲,我在這個地方至少還要做三十年。」陳文玉說。她又補充:「有生之年。」
阮儀三要做的事,也是「有生之年」。84歲,他還到處演講、走訪,給年輕人開古建築保護培訓班。
至於商人們,柯海廷的20座古建築正在一座座立起來。「你一個月後再來看,就完全不一樣了。」秦森企業做了酒店還不夠,下一步要做藝術館、茶室、酒吧、餐廳,要慢慢用盡秦同千倉庫裡的600座古建築。「做成經營場所,好好用起來,才能永遠傳下去。」郁萍說,「這是一輩子要跟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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