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之旅
如果提起我和林奕含的共通点,听我说过事件的人会回答,“性侵”。
而我自己觉得共鸣率最高的词是她长篇小说标题里的两个字,“乐园”。
由于创伤对我脑海的影响,我近乎记不得大部分童年的事情。有关创伤的,无关创伤的,重要的,鸡毛蒜皮的,母亲对我说的,父亲带我走过的……通通在一个巨大的,能吸走所有事物的黑洞里搅拌着,看不清,望不见。
我能够隐约抓到的碎片有,堂哥说的“玩个游戏”,“不要告诉大人”,那张放在奶奶家小房间里的深绿色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铁床,那张床摇晃时嘎吱的声响,一整年的跨度,还有,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
两三年后,我开始逐渐明白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开始陷入巨大的情绪中,然而我这时期的大脑也被侵蚀成海绵,我依旧不记得学校里是怎么渡过的,隐约记得我成了校园霸凌的对象,还记得班主任在初中毕业手册上写的一句评语:“希望改掉哭鼻子的毛病”。
我没有与任何人说,母亲认为我是青春期加上中考焦虑,给我带了瓶抗焦虑的药,叫我好好考试。机械地服从母亲说的任何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人偶的相似程度。
我家住六楼,有一扇大大的窗户,我父母喜欢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因为“外面危险”。大量流淌的时间里,我开始调查几楼高度才能致死,计算哪个角度才不会碰到楼下的遮雨棚和晾衣杆而失败,每天都在站在窗前发呆和平躺哭着看云朵。
这一时期,我看了一部日本动画,第一集的标题叫做《乐园》。结尾时,被外星生物追着逃进避难所的男一号少年问男二号少年:“去哪儿?”男二号少年答道:“乐园。”§
中考填志愿前夕,我下定决心要逃跑,逃出母亲期望的“家旁的高中和家旁的大学毕业,在家附近的国企找份工作”的大型人生计划,逃出这可恨的初中,逃出所有夹住我的锁链和沉甸甸的十字架,去一个“乐园”。
计划的一部分成功了,我住读在离家一个半小时地铁远的高中。但是我未能逃出自己的家庭。
高中是个幸福的小花园,我的记忆开始在遗忘的滤网里锁住。然而我依旧觉得最痛苦的,是别人觉得最幸福的春节。母亲为显孝道,上海话叫做“做人家”,无论我怎么哀求,就算扇我巴掌也要将我拖去可恨的奶奶家,见到那张足以让我大脑爆炸的铁锈床。堂哥是奶奶家长孙,大家都喜欢他。每年的大年夜,我记忆的漏斗总是按时被打开栓子,徒留个空白。
大学,我逃到了离家三小时远的郊区校园。
隔年我被母亲拖着参加了堂哥的婚礼,中途我去了厕所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母亲坚持要”做人家“等饭局结束才走,回家时我静静地走在父母身后,望着漆黑却映着对岸空洞霓虹灯的黄浦江,望出了神。
死前想看一眼对我来说”乐园“的诞生地——日本,扛着孤独的坚持,我拖着自己存下的实习工资和母亲的出资以及我的全部冀望,落地一人不识的东京成田机场。
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在手边的行李箱里边,全无依靠地在东京上野寻找月租公寓的地址时,我没有感到一丝害怕恐慌和犹豫。我感到空气是甜的,迈的步子生平第一次的踏实与坚定,我是独立的,是自由的,是身轻如燕的,以及,是逃到了”乐园“的。
或者说,我觉得自己逃到了”乐园“。
隔年母亲在我回家过节时,把我骗去了堂哥儿子的百日宴,编的说辞是”奶奶请客吃饭“。原本便被安排在主桌最远的位置上,而且宾客列表里并未写着我的名字,只写了我父母的。我吃了两口后直接呕吐在宴会桌上,母亲甚是尴尬地带我离了会场,我只记得我的脑海被名为欺骗的大锤哐地猛敲了一下,回家的路上,我没有表情,我一言不发。
回日本后的第一个月,我的抑郁症复发,为抑制住脑袋里爆炸般涌出的想法,我在做毕业课题的同时,一周打四份工,助教,私塾讲师,家庭料理店服务员,还有派遣一整日的发传单。忙到只能吃五分钟饭团当晚饭的日子里,我才睡得安稳。
不久我意识到枷锁是自己身上的,无论逃到哪儿,如果自己不卸去,哪儿都不是“乐园”。
于是,再一次,我启程来到亚欧大陆的另一端,德国。
与母亲吵了几月后,她接受了我每周仅一次电话视频的条件。现在我坚持每两年才回一次国,且上回回国时,没有再碰见堂哥。
现在所住的德国教区城市有多作物的良田,有周末常见德国人在旁阳光浴的美湖,有本地特产的桑葚,春夏限定的时季白绿芦笋,阡陌交通,鸟犬相闻,数量泛滥的兔子总是不发声满地跑。住人怡然自乐,虽然见人赤裸阳光浴我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德国人之间,初见要握手,朋友要拥抱,我花了比别人更多的一些时间适应这种文化。
一回过神来,得感叹,若有桃源,也不过如此。
小住德国已进入第三个年头,今年要迈入三十岁,不免要回头看这二十年。二十年里,我逃跑了四次。起初的目的是从家庭的管束,从自己的创伤里逃跑,去往“乐园”,可我总觉得逃跑途中,自己却被沿路的风景吸引住了,于是逃跑不再是逃跑,而是探索冒险新大陆、新世界,同时也寻找新的自己。
林奕含去世时,我刚抵达德国,被子还没买,只得裹着大衣睡觉,忙于适应新生活,并未关注许多。而后我又陆续听说些她生前的事,有些唏嘘。
诸多了解后,我惊讶于我们的经历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我明白,林奕含在《乐园》里是创造了“刘怡婷”来观察和解剖“房思琪”的记忆,因为我也创造了名为“lans”的人偶来观察自己的记忆和情绪。后来我在研究自己有过的症状时,了解到这是PTSD解离症状的一个形式,创造另一个假想观测者,以阻止太过强烈的情绪影响自我心理。
林奕含写思琪通过疯癫复得乐园,她自己通过结束痛苦而去了乐园,而我也在寻找乐园的路上奔跑过。对于经历相似的我们来说,”乐园“是可望不可及的意象和海市蜃楼,我们想躲避现实的沼泽,所以幻想”乐园“作为寄托。
我在”#我也不是完全受害者“风波后受到鼓舞,写下此篇,想告诉类似经历者和其他所有的人,这世上不仅只有沉默爆发的人,也有挣脱了过去的人,在逃离黑暗洞窟的路上,留下一条小火把,愿我与你同在,愿你找到现实里自己的”乐园“,抑或带着”能找到乐园“的希望继续向前奔跑下去。
06.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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