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少女暴行之死的根源,乃名為「母性」的重重業障:讀《八月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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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5日凌晨,日本愛媛縣伊予市警方接獲報案,死者狀態不堪入目,甚至被傷害到看不出性別。「伊予市少女暴行殺人事件」在2015年的審判後迅速落幕。據說加害者36歲的窪田惠在家中是絕對的權力中心,以話語煽動未成年男孩們行使暴力。有少年說,「我想透過暴行取得惠的稱讚與認可。」2016年移居愛媛縣的小說家早見和真,親自造訪20名認識窪田惠的愛媛人,確定了《八月之母》的方向:扭曲的母性。
(底圖來源:flickr/Far East Shutter)

撰文|喬齊安(作家)

「我也要勉強自己照顧母親,就像母親勉強自己把我養大那樣嗎?」美佐子這種想法就顯示出,母女關係的困難,有一部分是來自環境,亦即社會或一般大眾強加在她身上的。

──齋藤環《弒母情結:互相控制與依存的母女戰爭》

2014年8月15日凌晨,日本愛媛縣伊予市警方接獲報案,在一棟廉價集合住宅(俗稱團地)的三樓房間日式壁櫥內,尋獲一具被毯子緊緊包住的屍體。搜查人員隨後透露,死者的狀態不堪入目,臉孔腫脹發紫、口腔內僅存一顆牙齒,甚至被傷害到看不出性別,死因是蜘蛛網膜下腔出血及內臟破裂。「肯定每天都遭受私刑暴力對待!」

警方逮捕了36歲的女子,屋主窪田惠和幾名青少年,其中包含女子16歲的兒子。經過周邊調查,17歲的死者大野裕香與窪田一家同住,起初關係融洽,最後卻被暴力凌虐致死。起訴後法官對8名加害者中唯一的成年人窪田惠判下11年的有期徒刑,並強調沒有任何酌情減刑的餘地。其餘未成年則分處3至8年的不定期刑,「伊予市少女暴行殺人事件」在2015年的審判後迅速落幕。

➤你所不知的愛媛

愛媛是日本觀光勝地,有氣勢雄壯的松山城、古色古香的道後溫泉、安藤忠雄設計的坂上之雲博物館等景點。因為得天獨厚的自然絕景,許多經典動漫作品,巧妙將故事背景置入於此。宮崎駿《神隱少女》的油屋澡堂取景自道後溫泉本館、京阿尼《境界的彼方》與足球名作《青之蘆葦》出現具鄉愁存在感的下灘車站,今年上映的新海城大作《鈴芽之旅》,也幾乎原汁原味重現八幡濱港口、大洲城。

日本愛媛縣下灘車站(圖源:wikipedia)

2016年移居愛媛縣的小說家早見和真,在松山市的居所度過了難忘的6年。他積極觀察、參與城市的活動,並結合進創作。他與繪本畫家合作,在《愛媛新聞報》連載的「悲傷的胖貓」圖文童話廣受歡迎,還改編成動畫版。故事藉由胖貓在愛媛的旅遊過程,呈現濃厚的在地人文風情。但是,前幾年遭遇新冠肺炎的疫情封城,早見陷入前所未見的寫作瓶頸。

「出道12年,這是我第一次無法寫出東西。世界改變了,我很想知道是否能夠找回以前寫作的感覺。」2019推出長篇小說《皇室》後,因疫情影響不再能好好寫出文字的早見,隔年夏天進行了採訪高中棒球員的記錄片工作。

努力打球,卻因為疫情停賽而喪失打進甲子園的夢想,但小球員並沒有因而頹喪,反而認為「就算沒有甲子園,打棒球還是很有趣!」這個回應也化解了早見的心魔,他決心趕快面對寫小說這件事,於是接下《野性時代》的邀請,開啟了《八月之母》的連載。這部作品採取與《悲傷的胖貓》截然不同的角度,揭開早見親眼所見所聞的,愛媛的陰暗面。

➤惡鬼藏身何處

日本的犯罪率很低,2020年法務省公布的《犯罪白皮書》統計顯示,近5年兇殺案發生率(以每10萬人為單位)僅有0.2件,比起歐美先進國家要少得多。若更進一步觀察47都道府縣的重大犯罪數據,愛媛縣在四國中更一向是治安良好的模範生。正因如此,「那起事件」格外銘刻於愛媛人記憶中。以描述女性犯罪的《無罪之日》榮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早見搬到松山後,常被當地人問起的問題便是:「喔喔,你知道那個事件嗎?」

「伊予市少女暴行殺人事件」悲劇的發生早有徵兆,原來窪田家被鄰里視為麻煩的無法地帶。許多不良少年少女進出,半夜大聲喧嘩酗酒放音樂,甚至在陽台上放煙火,行徑囂張脫序。團地居民有人因害怕搬走,也有人多次向市府與警方報案,並反映看過(日後的事件受害者)大野裕香被毆打得鼻青臉腫。然而市府與警方相互推託、警方甚至回應「沒有發生案件就無法出動」,事後受到輿論嚴厲批判。因為這起無可挽回的悲劇,伊予市成立了市府、警局和兒福中心的跨部門聯絡組織,革新了防治少年、老人受虐的安全網。

日本青少年集團犯罪在20世紀末連續爆發:1989年女高中生水泥埋屍案、1999年栃木私刑殺人事件的殘酷性,酒鬼薔薇聖斗事件導致民怨,促使原先寬鬆的少年法修法。

酒鬼薔薇聖斗事件中的犯罪地點之一。這起未成年連環殺人事件引起日本社會高度關注(圖源:wikipedia)

相較之下,伊予市少女暴行事件並沒有受到太多關注,除了地點偏遠,世人的心證更因加害少年們的供述而有顯著差異。據說,窪田惠在家中是絕對的權力中心。她從不自己動手,而是側面以話語煽動男孩們行使暴力。有少年說,「我想透過暴行取得惠的稱讚與認可。」法官與媒體也將猛烈的砲火集中在窪田惠身上,批判她如同尼崎事件的「鬼女」角田美代子、或福岡二手店連環殺人的「惡魔妻」中尾知佐的惡女再現。比起青少年犯罪,本案性質更被視為大人「教唆」無知小孩。

然而,幕後真相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同為加害者,難道沒有人為了推卸責任而說謊?韓劇《少年法庭》曾出現青少女聯手謊稱收容中心虐待她們,只是為了教訓主事者,讓自己過得更輕鬆的案例。報導中的窪田惠確實外貌「不良」,領取生活保護金度日,不配合社區規範,法庭上也沒有多做辯解。她的人設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無罪之日》的死刑犯田中幸乃,是輕易為世人唾棄的對象。

早見因此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並親自造訪20名認識窪田惠的愛媛人,徵詢他們的反應,也取得廣泛認可的回應。這讓他確定了《八月之母》的方向:挑戰一個敏感的議題。

➤母之前是女

《八月之母》小說分為二部曲,並從序章開始,不斷穿插一位懷胎母親的第一人稱敘事。她在東京過著美滿家庭生活,心中卻懷抱著「沉入瀨戶內海的夕陽令人鬱悶」的無窮黑暗。她是誰?為什麼狼狽逃離故鄉愛媛、與母親斷絕聯繫?開頭就讓讀者好奇不已的懸念,直到小說中段才會被驚愕地揭開。

第一部「於伊予市」講述自1977年8月至2000年8月這24年間的漫長時間。家庭關係緊繃窒息的越智美智子,在小學六年級時隨著母親離家,兩度投靠不同的男人,最後落腳伊予市。年輕力壯的繼父一郎,肆意地在房內與母親交合,更對未成年的美智子露出虎視眈眈的笑容……對美智子來說,這間房子彷彿由沙子堆成,隨時都會崩塌毀滅。

Photo by Tim Foster on Unsplash

歷經一連串事件,25歲的美智子經營著小酒店,活得行屍走肉。孤獨感作祟與某次的心血來潮,她決定不再打掉孩子,把父親不詳的女嬰生下,以觸動自己心弦的花名「Erica」為她命名惠梨香。追求幸福,卻屢被男人、家人背叛的美智子,想要再活過來一次,和惠梨香一起幸福開心。

惠梨香在小學五年級、國中三年級和23歲時,接連發生不同的故事。沒有父親、母親也在特種行業中逐漸墮落,惠梨香得不到家庭之愛,一直都很寂寞。三名男性在這三個時間點,對不快樂的惠梨香展露了關心與協助。然而,男人們的關心總是伴隨著慾望,所有付出都期待女性肉體的等價交換,甚至在不可得時行諸暴力。男人們不約而同在面臨「非典型母親」美智子的壓力時選擇逃跑,留存在惠梨香心中的只有無奈與放棄。

第二部「於公宅」,時間點跳躍至2012年6月至2013年8月之間。女主角是16歲少女清家紘子,她偶然造訪男友越智麗央的公宅住處,被屋主惠梨香及她的小女兒所吸引。兩房兩廳的狹窄住家時常人滿為患,擠進一堆青少年。惠梨香是個熱情洋溢的大姊姊,總是一視同仁地慷慨供餐與照顧他們,公宅是個溫馨和樂的大家庭。紘子越來越喜歡與依賴這個安身處,然而事態卻逐漸失控……

➤狹窄、迂腐,所以恐怖

《八月之母》是一部深刻描寫母性,探索親子之愛、家族之愛及「人類的業障」的長篇史詩。惠梨香是貫穿全書的核心人物,也是早見試圖針對窪田惠描繪的假設形象。

惠梨香的背影,其實與踏上旅途的《悲傷的胖貓》重疊。然而胖貓走向寬廣的世界,惠梨香與美智子卻被禁錮在伊予市內,想逃離鄉下,卻沒有足夠的生活能力與金錢。兩部作品充分映照出愛媛的光與影,女兒繼承了母親的怨恨,仇恨她卻又無法割捨掉她——哪有人能輕易地拋棄說出「不要丟下我」的親生媽媽呢?

早見和真指出,搬到愛媛生活最初帶給他的文化衝擊,便是驚訝於此地民風是多麼地保守、男尊女卑的傾向又是多麼鮮明。每個人都是傳統家庭的「俘虜」,「因為我是父親,所以我就是這樣」、「因為我是母親,所以我就得這樣」……小說中藉由紘子離鄉的哥哥之口,犀利地描寫出作者的觀察:

久久一次回到這裡來,不論是好的地方或不好的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好的地方就是這裡在石鎚山的庇護下,極少受到災害。還保留著古老文化的地方也很不錯,都是愛媛的獨特景色。不好的地方也是因為長久以來一直被守護下來,才會變成那樣。以負面的角度來說,這裡非常傳統。有時候真的會被嚇到,想說為什麼男人可以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態度對待女人?

以過時的傳統習俗或價值觀為主要驚悚點的日本創作不在少數,圖為漫畫《噬亡村》改編的同名日劇。(圖源:IMDB)

這種根深柢固的陳腐價值觀,其中一個面向就是「母性」的假象。早見認為,根據經驗,不只在愛媛,日本各地有太多熱衷於「當個好媽媽」的女性。她們被母性規則所束縛,大多認真安分,卻因此受苦。扭曲的母性,正是「伊予市少女暴行殺人事件」的根源。而悲劇的催化劑,更來自於整個社會,惠梨香(窪田惠)本身也是受害者,被錯誤的母性觀點所擺布。

所以早見需要以厚重的篇幅,寫下越智三代母女的人生。他所刻劃的是瀰漫於日本這個國家,尤其是盤據在伊予等鄉間的「沉悶空氣」。男性主掌的世界要求女人的母性,甚至老師認為自己做出任何事,小女孩都會原諒他,「因為女人從出生時即擁有母性」,以此來合理化戀童癖行為。

➤從母性逃離

倘若母親並不存在母性,該怎麼辦呢?就像美智子以「我自己也是啊,我的母親什麼也沒有教過我,我以前也幾乎沒有去學校上課」的說詞來肯定自我,惠梨香自小遭遇情感忽視(Emotional neglect)虐待,導致她長大後變得極端渴求母性,想要成為好媽媽。她把自己沒有得到的愛,加倍地灌注給孩子,也因此打造公宅這座堡壘。

問題在於,為什麼保護與教養孩子的責任都落到女性頭上?因為她們被賦予了無條件為孩子付出的「母性」神話。美智子母女的男人運差,不是她們不想「正常」過活,而是嘴上說著好聽話、床上肆意發洩慾望的男人們,終究把她們棄若敝屣,丟下應盡的責任,把她們逼入獨力撫養孩子的困境。

筆者認為最驚悚之處在於,鄉下女性的悲哀已經不僅僅是出嫁從夫,而是連想要「組成家庭」的基本尊嚴,都被踐踏與歧視。

至於成為母親的鄉下女性,往往將沉重的鎖鏈繼續綑綁住下一代,因為她們只懂得這種生活方式。同樣處理母性議題的角田光代《坡道上的家》提到:「鄉下地方有著不可動搖的信念與原則。縱使再怎麼說明這是多麼偏頗的觀念,也無法改變當地人的想法。」出身類似的作家辻村深月也表達認同,鄉下的團結排外意識強,在地人一旦離開就被劃為異己,而造就出一種「年輕人嘴上說著要離開,卻沒有人是認真的」常態。居於男權家庭中最弱勢的「母女關係」,也跟著仰賴彼此為重重的「業障」。

惠梨香在家庭與愛情中絕望,所剩的選項就是拚命追求自己的樂園,只是人越來越多、群體消極「空氣」漸漸膨脹失序的公宅已日益失控。她的出發點是純然的善,結局卻落入絕對的惡。

早見想說的是,犯罪是層層社會結構失能破洞所引發的連鎖效應,只是人們太過輕易盲信與攻擊著自以為是的「罪魁禍首」。紘子無數次想返校學習,卻被學校的冷漠氛圍逼得走投無路,只能一直逃回公宅取暖。故事中沒有惡人,事件的所有加害者與受害者想要的,只是一處歸屬。沒有提供歸屬的我們,怎能事不關己地指責她們?

(圖源:naosuke ii/Flickr)

現實中的大野裕香「學壞」了,那促使她退學逃家的理由是什麼?原生家庭沒有責任嗎?她的父親在隔年受訪時艱難地透露:「這意味著那裡(團地)更舒服,無論她做了什麼事都不會被罵。我們是一個普通的家庭,所以我們會對她有要求。她在那裡感覺更舒服,就只是這樣。」

或許真相不只如此,窪田家二女兒在偵訊中回答了她的論點:為何裕香死命忍耐著被毆打的生活也不離開團地?因為她內心一直夢想著回到之前那段「幸福」的日子,原生家庭無法給予的日子。

《八月之母》尖銳地質疑了過時的家庭觀和鄉下縣市的陋習,看似探討一個舉世皆然的主題,但鎖定於愛媛真實事件後,卻又非常接日本地氣,精采至極。演員池松壯亮深深折服於本作的「筆壓」(氣場),辻村深月在體悟到結局關於神祕女主角的抉擇涵義後,以「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的震憾從頭再次閱讀一遍這部致鬱系傑作。

早見希望這本書能讓為母性所困的女人們活得更為自由,放下那份虛妄,並勇於相信與母性「訣別」後的希望。●(原文於2023-06-06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八月之母
八月の母
作者:早見和真
譯者:林冠汾
出版:台灣角川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早見和真

1977年生於日本神奈川縣。定居於愛媛縣。2008年以《108》一書踏入文壇。2015年以《無罪之日》榮獲第68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長篇暨連作短篇集部門)、以《ザ・ロイヤルファミリー》一書榮獲2019年度JRA賞馬事文化賞以及第三十三屆山本周五郎賞。而後,以《雖然店長少根筋》一書榮獲2020年本屋大賞第九名、《あの夏の正解》一書獲得「2021年Yahoo!新聞|本屋大賞紀實書籍大賞」提名。其他著作包括《スリーピング・ブッダ》、《95》、《ぼくたちの家族》、《笑うマトリョーシカ》、《かなしきデブ猫ちゃん》(插畫:加納果林)等。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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