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羅之後:歷史就是要這樣寫——把半部台灣史寫進小說的《花東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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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歷史小說,但喜歡看好的小說家寫歷史。不管《斯卡羅》讓你覺得意猶未盡、或是不夠,《花東婦好》都能滿足你

我不看歷史小說,但喜歡看好的小說家寫歷史。

比如Hilary Mantel以宰相湯瑪斯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為主角,寫亨利八世御下的腥風血雨都鐸王朝史,她也憑著克倫威爾三部曲其中的前兩部(《狼廳Wolf Hall》、《血祭Bring up the Bodies》)破天荒地連續兩本小說都拿下英國文學獎榮譽最高、獎金也最高的布克獎,小說成為史上銷售量最佳的布克獎得主,又先後被改編成舞台劇、電視影集。文學小說不娛樂?歷史及知識含量過高的小說難以下嚥?這套小說就是最好的反證。

周芬伶的小說《花東婦好》又是一例。

這一陣子《斯卡羅》風靡全台,我沒什麼時間追劇,目前只看了第一集,雖然也沒讀過陳耀昌的原著小說《魁儡花》,但網路上的各種評論、意見也略有耳聞。


緊接著斯卡羅的八瑤灣與牡丹社事件

網路書店把《花東婦好》列為斯卡羅的延伸閱讀,斯卡羅在小說中出現過一次,占據一個段落的篇幅,作為兩年後八瑤灣事件的歷史背景補充。琉球宮谷島的貢船在回航途中遇到颱風,在八瑤灣上岸,船上的69人當中,3人溺死,54人在高士佛社遭到原住民殺害,僅12人生還。

當時的原民有這麼野蠻嗎?從一八七四年的照片中看出,其時的原民綁頭巾,著漢服,看來跟平埔人差不多,他們的耳朵也沒特別大,剝衣者不只原民,還有漢人,漢人拿最多,而且是最貴重的外層綾羅蕉紗。
整個八瑤灣事件被扭曲了,根據日後高士佛社一名老者說起,原本他們對琉球人並無惡意,取得衣服只是想判斷他們是哪國人,是否可以與之直接貿易,誰知在不清楚其真正身分的當兒,他們已遭殺害。另外,高士佛社酋長對日軍所表達的理由是,他們以為這群漂民是他們敵對的漢人,所以他們誤殺了。老者與酋長所陳述的邏輯相互矛盾,顯見這件事另有玄機。

原民到底為什麼殺害54名琉球人的真相如今很難還原,但其中一部分和他們和漢人接觸、貿易以來,造成的文化以及價值衝擊脫不了關係。周芬伶描寫了當時擔任漢人與社民間通譯的柯土水這樣一個角色,柯土水先把琉球商隊的財貨搜刮乾淨,又向社民訛傳:「穿琉球人的衣服可以成仙」。周芬伶以下這段文字,非常精準地寫出漢人文化帶給原民文化的衝擊:

社民想要他們的衣服,但要用什麼交換呢?這讓他們想到漢人的剝削,一件單衣要一件獸皮,一擔小米,如果是漢人的二手外袍,那就要兩件獸皮,兩擔小米,他們也只有穿漢人不要的衣服,而且是農夫穿的一般棉衣,穿上農夫衣服的勇士,看來有點滑稽,這讓他們對衣服又愛又恨,漢人教會他們交易,交易等於割他們的肉,說真的,漢人愛錢,用他們交出的山產換錢,買土地與女人。在部落,錢沒意義,他們只要有芋頭小米就滿足了,最渴望的還是漂亮的衣服,漢人帶來的美感衝擊,讓他們對赤身裸體感到羞恥且醜陋,男人有男人的痛,他們以前用獸皮遮住重要部位,現在想穿漢人一樣的褲子,女人以前只遮下半身,現在她們有更大的痛,要遮住全身,裙衫飄飄,她們也想要用布纏住她們的乳房與頭髮,這些渴望真會讓身體想說話,說出的都是痛;他們從未想過穿綾羅絲綢,只是想跟漢人一樣穿棉衣,頭上捲條棉布,穿上衣服就不會被叫生番了,如今只有頭目與貴族穿得上漢人的衣袍,大多數男人還是赤裸著上身,女人頂多用布纏住重要部位,眼前這樣華美的袍子,讓他們全身都痛,要用多少土產才換得到,現在他們每個人睜大眼珠盯著這六十六個傀儡,不,六十六套華服,六十六件仙袍。

生還的琉球人回國後向琉球王哭訴,當時琉球為獨立的王國,同時向清廷及日本朝貢(所謂「兩屬」),琉球王不敢得罪清廷,只得轉向薩摩藩王求助,藩王轉呈明治維新政府,日本藉機以此出兵攻台,既是報復,也順便宣示對琉球的主權。日本這次出兵,史稱牡丹社事件。



從史料中擠出故事 vs. 以歷史當素材

有的歷史小說,讀起來像是作者在爬梳史料後,杜撰出一些角色,或者替歷史人物想像出一些史料未載的兒女私情愛憎情仇,你感覺得出來作者搜集了大量史料,使盡渾身解術想要把它安插在書中角色跟劇情上。但同時書中人物跟情節的存在目的,又有點像是要讓生硬的史料可以勉強讓讀者讀得下去,有點像小時候給不能吞藥的小孩吃藥時,會先把藥錠磨成粉,小孩子怕苦,便加上一片糖錠去苦味。

我不讀歷史小說,因為我對糖錠沒興趣。何況感冒藥水的糖漿嚐起來味道往往很古怪。

但好的小說家寫歷史,其筆下人物,不管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人,都有著他們獨立而完整的人格、情感、內心世界,他們的言行,不會讓讀者讀來有明顯的「出任務」生硬感:硬要把小說情節與歷史弧線重疊、與既成的歷史事實整合。



琉球王妃愛莎的詛咒

整個八瑤灣與牡丹社事件,只是《花東婦好》中的其中一條緯線,小說從保釣政治犯的兒子高捷追查自己的身世開始回溯,從白色恐怖、二二八一路往回寫到這段十九世紀末的南台灣史,揉進彼時恆春半島上的原住民史,寫漢人在十九世紀末在南台灣「墾丁」時與彼此也與原民爭地、原民與漢人勢力此消彼長的歷史,又再跳躍至三千年前商王武丁的王后婦好,整本小說的格局與時空跨度驚人。

小說前三分之一的每一章節,都引出新的人物、新的關聯,但毫不突兀,也不過於龐雜、使人眼花撩亂,而且好看極了。在周芬伶筆下,歷史與她的故事、人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她寫琉球船隊成員包括宮谷島王子仲宗根康弘以及其王妃愛莎。愛莎本是女巫,她原本就反對船隊上岸,在夫君與同伴幾乎被殺光後,她先刺瞎自己的眼睛、詛咒滅她族者也必慘遭滅族、再持刀自刎。

而前文所提的柯土水,趁火打劫完琉球商隊的財貨之後,不但沒有在日方的軍事報復中受到懲罰,還因此坐收更多資源:

在牡丹社事件中,柯土水拿到東西就跑了,可憐的是那些社民,在頭目敗亡之後,他才回到山上,這件因語言不通造成的誤解,讓通事的地位更加重要,他們一手拿原民的財物,一手拿官府的,跟山大王沒兩樣。柯土水坐收原民的財物與搶奪原民美女,娶妾無數,弄得血統大亂...

我在讀了張瑞芬為本書作的序之後,才知道原來周芬伶的外曾祖父在日治時代即是通譯,專辦原民米糧交割,如山大王般,見稍有姿色的原住民婦女便強占為妻,柯土水宛然便是周芬伶的外曾祖寫照。

柯土水強占原民婦女,以至於後人血統混雜:

祖父那輩更高一些然更黑,儼然李逵再世,聽說一身武功,又懂醫術,曾任日本官員保鏢,年輕時在武館常與人單挑,因此打死好多人,但也因此得到信任,他的樣子與個性更接近原民,冬天打獵,在山上的時間比平地多,作為單傳子嗣,又是山大王之後,個性霸道跋扈又好色,這個富二代接收龐大的遺產,遭仇家覬覦差點被殺害,因而避居潮州,經營醫館與酒家,開始結交文人雅士,並留學日本,娶日本妻子,經過血統的大混合,祖父輩長相已是黃白與白,且文雅漂亮,個個都是留學生,娶日本妻或本地富家美女,這樣的家庭生下來的孩子兩極化,要不矮小醜陋粗黑如曾祖父,要不纖細秀美如女子,柯純是後者之尤,他有著混血兒漂亮的外表,但也有極為複雜狂亂的個性,他是黑色血液開出的毒花異草,這在他很小時就有明確的認知。

高捷的外祖母寶惜,第一任丈夫就是柯土水的後代柯純。柯土水在八瑤灣事件中搶奪了愛莎等人財貨,讓後代子孫受到愛莎的詛咒,柯家的男子都在壯年時就死於戰火或瘧疾。到了柯純這輩,只剩下他一個男子。柯純俊美而性格狂亂,不顧血緣倫理,迷戀上舞蹈家堂姐柯清清,然後又年紀輕輕就死於日本的鐵達尼號、在二戰中被美軍魚雷擊沈的「高千穗丸」,只剩下未婚妻寶惜帶著遺腹子嫁進柯家。

整部以女性角色為主的《花東婦好》,亦是周芬伶的母系歷史書寫。小說承載了家族史,讀者即使不知道(我在讀完小說過後才回過頭讀序),但這想來是小說情感與人物極為動人的原因之一,而整個台灣近代史,不也是由一個個家族史貫穿而成的?

(待續)


以上引文皆出自周芬伶的《花東婦好》,印刻出版。

《花東婦好》也在讀墨斯卡羅精選書單中,9/19前兩本八折,想要趁折扣敗書的人可以在此前下單。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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