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感觉》
谷正在远处捡贝壳。玉盯着他的背影看。差不多隔着十米远,玉躺在树荫下,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谷像是在海的深处。
他是不怕呛水的。
他的水性很好。玉想,说不定,他会游走,做他一直想做的——在一切之外,只有他一个人,在遥远的印度洋中心。
没有任何人。没有政治。自然会取代一切人类的词。大海成了政治、艺术、爱。一个完全封闭又接受一切的地方。或许每个人都想过,一种完全的孤独状态。
那也一定会带着我。玉想。恋爱改变了他。
她现在低着头,不去看他,像是在证明自己想的。如果抬头的时候他真的不见了呢?这样的念头不是第一次了。他的消失。他的死。他变成其他的生物。谷最害怕这些她突然出现的念头。他会说:“任何念头都不是第一次了。这是你第几次怀疑了?”
她回答他的语气仿佛那是可以医治的后天疾病。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总是这一句,对他来说像是无妄之灾。爱有复原的能力。天真的将来时态。恋人们总是能找到办法:念头出现,他察觉,她会在缓一缓之后告诉他,解释,继续。任何爱情故事都会减弱沟通的部分,默契成了自然的神迹,天生的胎记,然后,两个人的身体还挨在一起,他却难以靠近她。他又多说了一句:“那会不会有一瞬间?”他明白怎么示弱,看上去坚定,但又不至于失去自我。
会不会有一瞬间,像她最常说的那对情人。那样强烈的程度。
但是,谷不需要那么多。他是个真正相信一瞬间的人。他相信。然后,她才能相信他的爱。这时候,人们的皮肤正在经历迟缓的灼烧,当夜晚回到住处时,她们会惊讶身体的变化在一下午就能完成。阳光留下漫长的后遗症。身体会留下泳衣的痕迹,脱不掉似的。她们认真看着这些新来的颜色。和这个地方有关的、暂时不会变化的颜色。
太阳越来越烈了,现在刚过正午,几乎没有人这时候去海里游泳。人们隔得远远的,半眯着眼睛看着海。刺眼,像是黑夜里正在灼烧的屏幕。
她感到一阵困意,在进入真正的睡眠之前,那些被渴望的总是突然出现。在这时候,他的身体,他裸露的身体。接着,是刚过去的春天,她看见家楼下的树发出嫩芽,几乎是一夜之间整条街都成了绿色,就像是自己也经历了新的诞生。死去,复活。但春天也让人觉得自己在忍耐,在负重,就像是在那些被绿植包裹着的场所突然听见的一句歧视言论——只能看快一些。美丽的影子也可能是法西斯的影子。春天会让人上当。她庆幸着这个季节终于过去了。
她想摆脱睡意,也想摆脱这些思绪。现在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什么可以被戳破。她抬头看了一眼,还没有来得及辨认谁是谷——海滩上零星站着几个人,又马上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弯曲的腿。干燥的皮肤像某种动物的纹路。
在远一些的沙滩上,有一根枯木横躺着,她挪了挪位置,然后,又是头枕着那根木头,躺下之后,完全看不见他了,只能看见更远处的,无人的海。陆地像是被覆盖住了。
她不看他的身体,只是凭空想着。想着,又试图让自己不要再想。炎热的东南亚,人们松散地躺着,如果仔细听,会发现这里比所有地方都安静。蒸发。集中。尤其是这样一个角落,森林后面是陡峭的灰色岩壁,只有大自然和人们无休止的内心声音。
谷说过:“我喜欢热带!”
热是很方便的,不用选择穿什么衣服,还有出汗的感觉。在永远的夏天里,事物总接近溢出——他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气候里是最有活力、最清醒的。当时,他们决定来这座热带岛屿时,他说起那个他们相遇的城市,有一部分也是属于热带的。那里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一个十字路口,在两个区的相交处,是交通枢纽、去中心的地下聚会、板块的分离。
“所以我们是在热带认识的。”玉说。她没想过这些。聚会结束后,她马上就提议说一起散步去吧!她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支支吾吾的),他说起人无法被剥夺的自由时的肯定、单纯,还有他举的例子。她感觉在场的人已经在这片昏暗中共同呼吸。
她说:“我送你回学校吧!”那时候他还有一年才毕业。散步还没成为流行的社交方式。
他立刻就答应了,他很少主动,但也几乎不会拒绝。从热带走到温带。越接近他的学校,周围的风景变成森林似的。学校总是建在边缘,她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城市外面。几所大学挨在一起,像是保护,也像是囚禁。她越走越感觉自己在朝着一个封闭的秘密走去。这些连续的步伐引诱着人们问出那些最大胆、最私密的问题。秘密像夜晚的风,她不会抗拒,她准备好了。她甚至快要跳起来。她问他所有的。没有停顿、没有休息。好像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你会不会自怜啊。你也经历过对友谊的嫉妒吗?爱呢?什么时候你感觉自己在爱?
她问他那些抽象的、一旦停止散步就再也说不出来的问题。那些问题,并不是她爱上他的那一刻产生的,不是一种爱的征兆,她会问每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这些问题,人在那个年龄是有那样的好奇心的,完全没有衰退的迹象。但是,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多了一些秘密的感觉,都让她更接近那个梦。她察觉了。
有时候,如果人稍微走神,或许爱就不会发生。她们经过了好几座大桥,他告诉她,刚才那个区是一个岛,被河水隔开,她感觉桥总是在晃,好像他们会随时同归于尽,或者,一个活腻了的人会一下子把她们推到河里去。她喜欢河。她觉得跳河是更接近现实、尊严的。会留下一些浑浊的死亡痕迹。海水就不同了,清白、渺小、像是个信徒。
她咕噜咕噜地说话,仿佛鱼在吐泡泡。几乎没有留时间等他说完,下一个问题就到嘴边了,他回答着这些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的回答不会伤他分毫。谷也喜欢玉说话的方式,跳跃着,像是无法燃尽的鞭炮。
那总是爱情的开始不是吗?惊讶。意外。还有对其他人描述对方时接近但又总是不满足的比喻——他有点像一只企鹅——他有点像——对对就是那一种——还有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忧伤,有些害羞,他走路的步伐也有些不同!总之是难以形容的。那些没见过他的朋友们完全没办法从她的描述中想出他的样子。
世界成了完全“唯我论”的。她说了很多句:我感觉;我觉得;我出现了新的感受。朋友们因此知道,她开始爱了。
散步的最后遇见了大蜗牛,当她靠近发现那是蜗牛之前,还以为是什么海底世界来的异生物。沉浸在那样的感情中,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翻天覆地也不奇怪,发生大灾难也不奇怪,接近森林的时候让她想起存在者正在黑色草坪躺下也不奇怪。她想拉着他的手抓住月亮。在她的家乡,蜗牛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这也是奇迹。所有第一次见到的,尤其是活了二十多年却第一次见到的,她都归为是爱情的奇迹。然后,谷说,他们是入侵动物,所以用脚踩死了一只。玉听到他鞋底发出的那种声音——嘎吱,吓了一跳。
她迟疑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她的心也灭了一下。他挺执着的。而且,一点也不顾忌我在他的旁边。为什么一定要让它死呢?他对虫子的爱也是不同的。她想。但在那些时候,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颗爆开的种子,一种灵感,那些早已在等待的灵魂梦寐以求的。恶意也好。恶也好。暴力也好。她要他。她只要他。她要这引燃物。类似怪癖的吸引力。只有她看见了,像是还没有熟起来就暴露过多的阴暗面。爱的捷径。
同样是捡贝壳,她捡的就普通很多,像是所有沙滩上都会出现的,普通朋友带回来的那种海边纪念品。这种存在已经很美了,她不挑,什么都放在口袋里。昨天夜里,她摸着他捡回来的坚硬的鱼骨,无法分辨是什么鱼类。她做了梦,梦见他也成了一条鱼,在她的眼前游着,在一片透明中游着,但是,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液体、水流,也听不见水声,直到它的鳞片慢慢褪去,最后只剩一身骨头在游。但她知道那是他,于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眼睛看见的真不同呀,那些贝壳五颜六色、形态各异。他们一起用手抚摸着。抚摸着白色。
从首都到这座岛上,有一段出名的海上列车,游客们把窗口都占满了,那正是日落的时间。那天,光几乎透不进来,更像是一趟夜晚的列车。下了火车,往酒店走的路上,他们看见远处暴露的,陈旧的棕色。他们看见了夕阳,那抹棕色是高棉时期的遗迹。他们辨认了很久,居然这样撞见一个古老之物——像是从来没有修缮过,像是不值得修缮那些已经发生过的。她对他说,这是一个真正的遗迹,她第一次看见。维基百科里写着:城市再也没有在原处重建。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她看不见过去的痕迹,被纪念的,像占据着崇高,绝不会任着风吹雨打,被一个游客这样撞见。人们没有走在路上解读的权利。她在心里纪念着别的。
她对历史几乎一无所知,矩形的城墙啦,石墙里的佛头啦,东南亚方言的差异啦,她一概不知,只是听谷说,就像听故事一样,他总是能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
“就像是你的亲身经历。”玉说。
他面对过去的事情那么近,就好像他的手已经伸进了那片棕色,它一下子变得亲近。讲述王陵荒废,石像陪伴着农夫一点点风化的故事啦,不会飞的鹦鹉的三个名字啦,她听得非常愉悦。她想,故事还是需要让人感觉美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无法忘记。
她读过很多故事,在关上书的那一瞬间就忘了。她经常说这是新冠的后遗症,再也无法挽回了。她以此为理由让他讲更多的故事。那些无法计数的时间(他们躺着看银河时他讲起远古的海洋)和无法估量的虫(大量的蝉时隔两百多年重新出现,那正是他们恋爱的那一年)就这样永远存在在她的身体里了。她想起来初中时候的历史老师,她也很会讲故事,那是她历史成绩最好的一段时间。后来老师怀孕了,新老师不会讲故事,只讲知识点。她记不住。
毕业之后,谷去了植物园工作。他学的专业会被问在这里为什么非读它不可。既然,没有合谋的打算。在每个时代,都有人在那里看见了近乎崇高的学者们的理论。他们严谨、公正、知行合一。但是,“严格的中立”在这里失效了,学生们读,同时也可以举报那些不合理的名言,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接着,就是忘记。这很平常。剩下的人在毕业的时候,将面对纵身一跃的境况。既然没有志愿书和介绍人,那就闭着眼睛跳下。社会的信仰。
他还能记住的知识变成了奇怪的东西,变成了他试图去除却不停出现、模棱两可的东西。他和学者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时间。人们或许会以为他当时过于理想主义,或者,完全准备好过一种贫穷的生活,带着那些知识教给他的反抗,不明白一生到底会经历多少次突然的灾难,而年轻人两手空空。但他只是不知道。他只是按照他感兴趣的做了选择。他不知道,他想要的竟然一个也不存在。在那个像森林的学校里,他花了很长时间读书,也就失去了随随便便找工作的自由。到后来,他只是想着谋生,他开始觉得专业限制了人的想象力、社会的想象力。有什么是人们不能学习来的,一起做的呢?他想租一个有天台的房子。把那些知识作为一颗种子种下。他可以和万物相连。至少有一个地方,至少,还有生活。他说服了自己,私人生活并不比其他的反抗更差劲。比如从政,比如成为新的组织者。
玉没读过大学,她打零工很多年了,发现就算三十岁了也有很多人这样活着。她试图把别人学生时期或者做研究体验的生活作为真正的生活,一直这样活下去。有时候,她像是在过家家,什么都想扮演一下。他们在那个房子里,各自活着,一起活着。她没有向谷提议来过和她一样的生活,她从来不向任何人发出这种试图兼顾一切的生活的邀请。她像是一个有信仰但是不传教的人。有时候,她甚至会故意藏着不让别人难以回应。谁能回应危险的倾向呢?或许在恋爱初期她会那样做,完全的不合作,寻找资本主义外的第二条路。他们要高举没有旗帜的旗。保持姿态。两个人活成一个人,然后会发现所有的生活都不够可怕。
后来,戴上口罩之后,她的想法变了,或许是想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尊心要顾。她变得充满善意,对自己,对所有人都变得宽容。那些时候她看着谷,就好像他成了一滩脆弱的水,她没有办法救他,只是看见了他的衰弱。
当时,她说:“又是事业单位又是考试的,会和植物有关吗?”
“可能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的吧。至少在那里啊。”谷说。
“嗯……就是觉得奇怪。要爱护党国,但关于植物的事儿倒是一句没提。”
“有很勉强的一条,热爱科学事业。”
他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在歌词里找隐喻,在隐喻里找隐喻。所有难以判断的,让她们害怕那些当代故事。有过多少次他们误会了呢?只要看看他们出现在摇滚演出现场,还有那些小型的读书分享会就知道了。他们往外走一步,就会发现自己弄错了。他们不小心知道了台上的人说过的一句话,然后,就迅速灰溜溜地回到了家。回到那个有阳台的家。他也越来越温和了,公务员。党员。提前做准备。都可以理解了。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顾。如果这时候没有这段爱,或许,他们会陷入完完全全的个人主义,或者,是在春天被彻底的虚无掳走。他们不满足的是,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维持自己无聊的、单一的秩序。如果他们满足了,使他们走在一起的那种共识会终于泯灭。她们会简单、顺畅地接受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走过热带的界限。但是,幸好还有外面,还有突然决定的旅行。
他们不至于完全挫败。总是会有未知的、尚未被发掘的地方。反正她也弄不清楚朝代、时间什么的。读两百年前的作家传记也像是近在身边。她没有感觉到隔阂。某种存在在当代的共振。就像是一种复活,作者的愤怒被保存了下来,她感受到了那些写作的身体,紧绷着、正在喘气,书也是木乃伊做法的一种。
每次,当谷说起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反而像那是已经失去的。她时常会疑惑——她们是否已经不再那么相爱了。那些爱已经过去了。他不断地从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里获得乐趣。这种回忆的方式让她觉得可怕,仿佛不会再有更新的、能超越之前的事情发生。她难以接受事情真的过去了,已经成了一年前、之前、那个时期。她觉得自己不该作为一个听众在那里,在那里听和自己有关的事。
那些在旅途中捡到的东西,他会放在一个专门的文件夹里。是职业本能。“看,这是我们在XX捡到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像一个拿着照片回忆的老奶奶,只是怀念的对象还没有死去。怀念某种永恒之物。那些东西再普通不过了,可能是没有用完的纹身贴、捡到的洞洞鞋上的装饰什么的,他说出来却像是玉的遗物。
他对一个地方这么了解,会不会觉得乏味呀?她想,他知道这根木头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怎么死的?植物会老死吗?她喜欢听那些死亡的故事。他怎么拥有这么多经验的?她看着周围的那些树,她还是没有办法判断它们是什么。没有一下子就能认出的捷径。她没有经验。其他人是哪里来的时间知道那么多另外的知识的?有时候她也对自己快三十岁了却什么也没能掌握感到惊讶。赤手空拳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但在这里还没有遇见过大蜗牛,至少现在还没撞见。她不用听见那残忍的爆破声了。但蜗牛在这里算不算是入侵?非洲大蜗牛在非洲就不算入侵了吧?她想着蜗牛身披盔甲的样子,穿越了不自知的边界,但它们已经有它们的壳。他会带我认识其他虫子的吧。
当时,决定写作的时候,她的第一个短篇就是和虫有关的,那是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一只虫在她去超市打工的路上吊挂着,它的丝粘着树叶。她不认识。她想起自己给谷的备注就是小虫——在她看《恋人絮语》的时候,作者说端详爱人的身体,就像是面对着一只突然不再害怕的小虫。当时虽然还没有在一起,但她已经改了备注。她第一次那么确定自己。合适极了。至于她写的,一些潜意识里的源源不断地来了,算是关于爱的交换的故事吧,但也不太像是故事,太缺乏情节,她自己都说不出来。她写的东西,都很难算得上是故事。更像是一种氛围——时常,她已经写了七八千字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作者会不会对自己的文本是最陌生的呢,从陌生开始,像是一种燃料耗尽的写作。
后来她想过,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虫呢?她想起卡夫卡,难道那是一切意象的起源吗?她一直不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太多人提起他了,他是各种作家的传记里都会提到的大人物,一次阅读,然后,就是改变。他像是某种根,植物的最根部,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吗?一种有预感的改变。阅读像是上了手术台,颠覆、改造。
是那篇文章让谷真正注意到她的。或者,是勾起了一种欲望——他一直在研究虫的历史什么的。那段时间,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些无脊椎动物。锹甲。那些没有嘴附着在海中岩石的动物。她们在书店一起读过一本描述虚构的动物的历史的书。后来,一个无脊椎的虚构的动物默契地进入了两个人的梦。醒来之后,她说她想看一眼。她不停地许愿说:真想看一眼真正的意外啊!一只虫飞来谷的手上,他说出它的名字。它的属。它的纲。玉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亲缘关系。
如果读者和作者关系紧密的话,文本可能很难真的陌生起来。后来,她每次写了新的东西,都夹在一堆匿名的小说里给他看。但他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他说,或多或少,他好像在那里存在过。他看着自己有了另外的名字,在她的写作中出现。很快,他在这些文本中感受到一种密切的、不可抗拒的身体的欲望。不同的故事,但总是相同的,语言节奏。他找到了阅读她、抚摸她的节拍。她很容易就能感觉到触摸的亲密,但他的身体依然多一些,或许是多出了一些混合的天赋,她同时抚摸了墙壁、树皮,他们四周长满触角。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男性在一起了,还是顺直男——她确认了很多次发现真的是这样。他自己承认的。她有些失望。失望什么呢?就像面对一种缺陷。但是,没有办法,爱的速度也太快了。两个人忍耐着身体的灼烧,在极度疲惫之后的第二个白天去公园里透气的时候差点晕倒。走过那里很陡的楼梯会到达樱桃园,他们只想到契诃夫,身旁有一对情侣坐在椅子上,这样的场景让他们流泪,一切都成了爱。成了唯一的场景。出不去的故事。任何地方都呼唤着恋人们死去,葬身之地的诱惑。
他们总能发现这样的地方——距离不远但完全私密。她们许愿想走进森林里,在一座空无一人的山上,他们真的找到了一片叫黑森林的地方。下午,也是几乎全黑的,只有一丝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后来,她想向朋友诉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人们只能看见她的身体在发抖,那是她当时幸福的程度。夜晚,她们在那个山里看见了银河。看了很久,直到闭上眼睛,银河也无法消失。
在他之前,她的恋人全是女性,她们爱得非常彻底,像是掌握着一门绝技。玉对男人有种像是对装饰品的蔑视,附加的、奇怪的东西,其中,最让她厌恶又难以开口的是,那些知识阻拦了爱,变成了只和他们自己相关的东西。自私难以估量。人在爱的时候,是不是性别也变得模糊起来了呢,正是因为那么多不可说的,才有人总是在默默承受吧。
“一个没有知识、怨恨和害怕的身体。”她这样想着。
那是在疫情之后。无尽的时间里,幸存者是很难说出别人的故事的。他们终于在天台种了一些植物。空地里已经有燃烧过的灰土。简单、适合热带的植物:捕蝇草,滴水凤梨,各种空气凤梨。渴望的种子埋下了。凤梨有好几种,谷最喜欢的是美杜莎,玉喜欢阿曼莎,美杜莎,有时候它像是会马上缠住她似的——是完全的活物,让她害怕,植物近乎隐形的、向内的生命,她看着它细长的枝蔓,生长没有尽头。她就不停感受到它的生命了。
美杜莎:有翅膀的女性。作者总是知道这些词的含义,知道所有的神话故事,译者的注释,在文本内外的人都知道了,谷也知道,或许他告诉过她。但玉不知道。她又是靠感觉,感觉这些名字的形状。像是章鱼,像可以从海底倒着生长,像血液。
有时候夜里她突然惊醒,以为死亡发生了,她又上去浇水。几乎只需要水和阳光,她感到满足,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单纯的关系。她害怕哪一天又不能出门了,它们就会枯死了,那会是两个人的责任吧。其他人,社区呀植物园呀国家,可不会为这些负责。是灾难,还是因为对方是谷,让她变稳重了呢。他们出门前拜托住在不远处的朋友,照顾天台的植物,还有家里的小黑狗劳儿。
他们是夜里到的。三年之后第一次出国。后疫情时代的故事正在被书写着,就像那之前的一年,她在逛书店的时候看见,记忆已经被定下,已经在默哀。他们宣布:过去。反对者说:哀悼。她觉得不公平,时间的不公平,统治者可以确立时间的特殊性的不公平。他们侵入时间。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当谷用一种过去时的语气提到他们之间的时候,她才觉得不适呢。是不是她害怕他已经承认了时间的前进?
有段时间,她甚至停止和任何人对视。她不再看,不再看她无法看的,目光是不可负担之物,目光有罪。宣布解封之后,看起来是灾难的结束——人们正全神贯注。她尝试继续去看,去看发生了就无法结束的。同时,在一些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的场合里,他们共同提到了死,死了算了。
她停止了写,那个短篇只留下开头,她想,要快一些——投入到还未消失的激情中。她已经会把握那些转瞬即逝的。她发现,或许真的只有瞬间。她更仔细地看谷的每一块皮肤、纹路。她想看清楚些什么。用她自己的眼睛。仔细地、什么都不要遗漏。但总是杂乱,无数的念头缠住根部。她想着一种最坚定的、直接的目光,伍尔夫的日记里表露的,恋人的目光会打扰人。还有这些外面——她试图剥离出时间之前的目光。在他们命名之前的目光。受害者的名字已经塞不下耻辱柱的目光。
所以虽然存款不多,但要是再也出不去了,国门咔地一声又关上了,就像一个玩笑,那该怎么办?人们共同染上了病,街道最后一次陷入安静,那一年的春节就像第一个的春节一样,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虚弱。再到三月,身边有朋友开始计划旅行和找工作的时候,她居然对这种痛苦有些不舍——晚上谷睡着之后,她坐在床边偷偷地搜索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我是不是早就是人质了?这样的感觉怎么会出现?她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个龌龊的念头。无法开口。
她看着谷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体也随着解封、随着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会再发生那么多看得见的痛苦的事情马上要发生变化了。后来,她觉得那是对自由的恐惧。对他的身体所包含的自由的恐惧。她看了太多次了。那是她最熟悉的,现在,他就要变化了。他怎么面对新来的自由?怎么面对已经缺失的呢?他应该像他最爱的鹦鹉一样,只顾着变美,进化出新的不存在的颜色,打理羽毛的油脂。借助纤毛游走。
但还好,植物保存水分,谷也将自己的激情保存得很好——描述一个词语真的很怪不是吗?玉羡慕自己的一些朋友。激情,激情的消逝,喜欢,爱,瞬间的坠入,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哦,crush,都是有分别的。她感觉不到。什么词都混淆在一起。有一次他们还试过,用蹩脚、词汇量极少的英语吵架,居然很快就平息了。她无法用英语描述她的念头。复杂只能被复杂解决吗,然后留下影子。她看着身边处于非一对一关系的朋友们,觉得真是勇敢,置身于一种很新的危险中。她是他的第一个。这也让她恐惧。她害怕。她之前一直觉得,只有经历足够多,才能进入这种的关系。
她们对那些不寻常的心怀感激,就像找到了庇护所。爱的路是很多的——但从来没想过尝试。生命居然有这么长吗?什么都可以试一次。
和谷在一起的时候,更像是被抓住了。要说得更清楚的话:某一晚他带她去小时候寻找动物墓地的山,她当时想:这个地方真像金阁寺啊。就是在这里他埋葬了自己最爱的一只。一只瘦小的蝉。第一只。小小的墓碑上有他自己写的诗。他搬石头的时候发现,那时候它已经快死了。那是刘备待过的地方,听说他当时觉得很快乐,那一整天都很快乐,就提名了关于乐的名字。或许只是因为寺庙在山顶吧,还有和他待在一起的气氛,那种向着死向着单纯的感觉,让她不停地提起金阁寺。她想如果是自己取名,那这个地方一定会叫火的根。或者别的什么和他在一起产生的意象的名字吧。
她忍不住想靠着他,忍不住无法动弹,忍不住感觉到痛,然后,她希望在那时候死去。她几乎接近真的明白了什么。
现在坐在枯木上,把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的脚趾上。想着他的身体在不远处,还是忍不住颤抖。忍不住发热。这种爱几乎不曾变化吗?
再等一会,等他对那些生物厌倦的时候,当他终于明白唯一的人类也没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有,在孤岛上研究自己剖析自己吗——那还会剩些什么呢?再等一会,他会走回来,然后他们会回房间做爱吧。但他身上总有一种不会厌倦的特质。所以她不确定,那时候会不会已经日落了。日落也不错,任何时候都是适合和他做爱的。
“他真顽强。对死去生物的兴趣完全可以抵挡住烈日。”
等他的兴趣消散,终于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一定被晒得热乎乎的。就像刚出炉的面包。只是这面包如此古老。她睁开眼睛,从包里取出防晒霜,手上缓慢移动着,等一下要走过去找他吗?她想起短短几天的旅途,那三个惹恼她的动作。现在好像只记得一个了。现在的距离倒是很好,她看着他的身体,模糊得像一只水鸟的羽毛。他有自己的兴趣。其他的生物。但很难说那是爱——他对她,更像是一种爱。
她是在认识他之后才把目光往外挪了挪。她看见了森林,看见了黑鸟。是忘却了自己的那种看见。之前,可能是因为近视吧,之前,她看见树叶在颤动更像是一种比喻。大火在燃烧,快燃烧到她的根部了。一切燃烧都是从根部开始的。哪里是她身体的中心呢?小腹在碰到他的身体时立刻就颤动了起来。海。无数的海的比喻。都像是比喻。而他呢,他走进了自己的内心空间,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形容情绪的词。他再也无法返回到沉默的激情中。找不到一对真正的反义词。他全都感受到了。内向,外向的。向内,向外的。
这种距离看着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个终于找到了心仪玩具的小孩。认识玉之后,他之前的生活就变得模糊起来了。或许,他现在正重新想起那种感觉。一个人玩乐的感觉。一个裸着身体玩水的任何人的情人。这样的天气也在影响着她的爱。岛屿。无处可去了。在她周围有一片油松,被吹成弯曲,已经消逝的森林庇护着她。毕竟是在海边。或许,是因为劳儿不在。还有那些他们每周聚一次的朋友们。遇见劳儿的那天,外面正下着暴雨,它跟着进了她们的房间。好像早就认识。
以前,他喜欢夜晚爬上山,他认识所有的星星。他们到达之后,谷第一次看见海上的星空,远处无声的闪电时不时照亮海面。像是负片。晚饭的时候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闷闷地吃着清炒空心菜。玉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平淡了,有些生气。后来在沙滩上找寄居蟹的时候,他才说,那是他太过于惊讶和幸福了。有多少反应的差异呢?就像没办法提到悲剧的具体名字,说出来是占为己有。同时,会有一种受害者的错觉。所以,玉还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彩色的发卡别在他们的头发上,长度都差不多。朋友们总说他们长得很像。她看着其他人照常活着,她想,人们是看不见那些死去的人的。中国,印度,东南亚,也只是一种印象。活着的人的印象。
现在,只剩下他了。她总是这样,谁靠近她,她就被谁霸占。只是霸占。只是回忆。他们出发之前,她从去年的日记看出了那时候的痕迹——是在一个突然下雨的夜晚写下的关键词,激情的痕迹,为了提醒以后的自己——明显是为了以后重写。
但已经回忆不起。他们渴望过,也确实实现了。她是他第一次爱过的、欲望着的人。当他们第一次做完爱,他就告诉她,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当时,她被这种夸张吓到了。爱是一起承受不公。承受我和你之间的不公。承受你将带给我平静的生活,而那同时是我渴望和排斥的。她想。她当时还不知道他实现承诺这么容易。她担心,爱情的尽头就是平稳。就像他把每一句誓言都记在了本子上,而且永远都没有完成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是小狗,他是痴迷型的恋人。这种迷恋不会伤人。他爱护她。爱和死,爱和暴力,应该隔得很远才是。
他没毕业之前,她想,只要他不认输,她就会陪他一起抵抗。他们只属于对方,不属于别的。但要对抗什么呢?他永远在她这一边,但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呢?比半夜一起在被雾笼罩的路灯下找虫子更危险吗?高昂的时刻过去之后,当愤怒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影子变得更加隐形。她不想承认:年龄和身体的衰老。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再也无法找到任何踪迹的,如何比较呢?那时候,他们的词对上了。但现在,不管是一个新的意象,还是书里那些名词、其他城市的地下聚会、曲折的联络方式,她都越来越搞不明白了。说起反抗,她的脑子里竟然浮现出一团抽象的灰蒙蒙的线团。她以前不喜欢抽象这两个字,好像分类就是一种否定,现在,有时候她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活在试图被理解的概念里。
如果他真的在这里消失了?可能会更好,那些夜晚的拷问将会安息吧。他将现实带了过来。在他们异地恋的那段时间,他挂断电话之后,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当她发现每一次对他的爱需要看见他的身体才能慢慢恢复的时候,就像护士注满抽血管——她是不是已经在否认了呢。
“你在想什么?”这是谷看见她在走神,通常会说的话。他把她拉回来。把她从厌倦的天性中拉出来。她只从他身边跑开过一次。那种需要立刻从这个人身边离开,才能呼吸的状况只出现过一次。昨晚,正是他的一个动作惹怒了她:他们正站在争执的边缘,他站在她的身后,像一个摆脱不了的害怕的影子。她用蹩脚的英语问路。她试着停下脚步,她故意走在他的身后。最后他也不走了。她突然开始哭泣,然后冷漠地说:“性别是不可能的。”但他立刻明白了。他走到了前面。像是承认了面前的风景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可以完全一个人面对了。
真是奇怪,现在看着他,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那种突然摸到身上一个已经结痂的被忘记的疤的感觉。玉的梦越来越密集了,当时,在看见他的身体之前,隔着他的衣服的白色,她想着衣服里他的骨头、他的皮肤。颜色,再把手从颜色里穿过。她的梦更快。
来之前,谷教她游泳。她一直都能在游泳池游,但没办法学会换气。她一直憋着气游,一次比一次远一些。呼吸是困难的事情,她找不到节奏。他们把行李放在酒店之后,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跳进了水里。夜晚也是很少有人在海里的。或者,在黑暗中,人不被发现。他们成了唯一一个。他把她抱起来,然后,又是她抱住他。
她的脚快踩不到流动的沙子,像是到了中心。
她说:“我们只有八克重。”
然后就是止不住地笑。他们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只有八克重,我们只有八克重。他们因为共同的笑互相靠近。很快。就像性爱中发出的笑声。他用手撑起她的背,玉仰在海面上。
“你也来试试,和海交合的感觉。”
他们交换。一个完美的海上月亮。她看着他,然后,她像是明白了月亮的眼睛,她看见了他们。
在之前的恋爱里,她总是在想:要是能遇见一个简单的人就好了。他算是一个简单的人吗?还是,这只是个一劳永逸的念头。就像一些小说,那些让人物变化的转折自然地来了、过去了,人们相信他们还会继续活着,读起来感觉作者写得也十分愉快。简单是皆大欢喜吗。或者,在一个场景中无尽地呆着,怎么样都想不出第二条路。但真的存在那种事情吗?一个简单的人。这种简单更像是把一切都摘除、解构的冲动。或者,是一种否认。她总是在想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无休无止。还没有彻底活过就快要死了——当谷不在家的时候,她感觉这种共生只能走向死亡。
如果她不走过去找他,等下他看见她坐在枯木上,她还和之前是同一个人吗,他会说什么呢。无止尽的念头只有在碰到他的时候才能休眠,就像径直走进了坟墓。
他不知道他救了她。
“我刚才听见,有人昨天溺死在这里,现在毫无痕迹,那些已死的贝壳重新占据了这片沙地。”
“我想你了。”
“就好像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
她想着他可能会说的话、自己的回答。有时候不由自主,就会说出最真实、最恐怖的话。
她享受着这具遥远的身体。她想起那些对视时的着魔状态:她无法分辨他是爱她爱得发狂还是在投入自己。还是说其他的脑力活动已经占据了他,他没有更多了。这已经是最多。他们录下做爱时的视频,在她独自自慰的时候,她把网站上其他情侣们的身体和他们的比较。她想知道,她那时候还不确定,那样的迟缓、温度,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欲望。渴望的速度。迅速接受的程度。对她的爱并没能盖过那些东西。但当时,怀疑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她感觉到迷恋和自恋的靠近时,她否认了。她每次在思考的关键点,总有些什么会突然打扰她。在这些时而暴晒时而暴雨的天气中,别的生物正蛰伏在树根处,在她经过的时候,它们跳起一秒钟,等到她反应过来,试图接近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在那间房子里,玉经常被摆在各处的虫吓着。生活在一片盆地里,地是凹陷进去的,他们坐小船出海的时候,黑皮肤的导游介绍说他们身下正有一条很深的海湾,玉想起他们正是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来过那种在盆地里的生活,天气带来的消极,也成了恋人们的责任。他第一次去她的家乡时说过:这里甚至没有一条称得上是河的水流。她说她一直就是这样叫的。他说那最多算是涌。
某天,她发现他腿上的皮肤开始起皮,那些腿部浓密的毛发越来越细,像是急着要离开他。他说他离开海边太久了,离开海边的人,逃离的可能性是更小的。她想着他的身体正在干枯,在一个不适合他的城市。所以他们搬了家,找到了有天台的房子,去了坐车三小时能到达海边的地方。虽然那完全是一片城市的海,很脏,阴天的时候几乎是一片黑色,盛放着垃圾和城市的罪。
劳儿到了家里之后,黑色的毛垂在黑色瓷砖上。他们决定这将成为新的居住之地。它看起来很适应——像是早就来过、熟悉过。还会有聚会,还会有新的种子的。她的眼睛总是这样看:一部分。铁轨上的一颗石子。它脖子上的绒毛。还有他的身体,
现在,她突然想自己走开,是时候了。她想再看一次他。打断平静。打断涌向沙滩的浪。打断看似平稳的生活。然后,是一番“完全在此处”的争夺。在其中的语言。在那之外的语言。她会开始说和平常不同的话,像是一种完全存在的语言。
等他找到她,她再一次接触到他的时候,或许,热情又会回来。她会想起生命中有过很多次下定决心恢复的时刻,在说不清楚那些感受是不是已经消失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她会记起永远可以反悔的天赋。
而现在,只需要遗忘。
在另一边,谷看起来真的走到了水的中心,或许,他又看见了什么新的,或许,他也正被念头萦绕,不知道该如何走回来。他的身体前倾着,像是正在凝视着某种不知名的倒着生长的动物。突然,他朝着更远处的海跑了起来。
他本身就属于那里,水无法形成阻力。他已经完全忘记她了。这是第一次,只有她看着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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