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真，無從講善和美——《鯨》(“The Whale”)觀後感

（⚠️注意：含大量劇透）

Brendan Fraser 憑此片贏得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項，影片當然引起注目，但這個改編自舞台劇的劇本，本身的主題和核心信息也是夠觸目的——一個暴食癡肥的中年同性戀者，在他足不出戶的家中，與他唯一的朋友，以及闖入他家的年輕傳教士，還有對他恨之入骨的女兒之間的交往互動，探討了宗教、信仰、人生、人性、友誼、家庭、親子、愛……這些非常重要的課題。

全片場景都只是在主角Charlie家中，眾人的對話、互動，以及所有動作，都引人深思。而最讓人感動的是，Charlie在伴侶逝世、與前妻及女兒的破裂關係，以及自己的危殆健康狀況中，在充滿創傷的人生中，他仍然相信世界和人性的美好，直到最後都保持一顆溫柔的心。

這齣電影有許多值得討論的地方，但看完之後第一件抓住我心的事，是有關「真誠」和「真實」在人生和人性中的重要性，電影中有四個場景讓我深思這件事。

女兒對Charlie的怨恨與咒罵

九年沒見面的女兒Ellie問Charlie他為何會變胖，Charlie說：

「一個跟我很親近的人去世了，這事對我產生很大的影響。」

說得輕描淡寫，很切合Charlie溫柔的個性。

Charlie的同性伴侶Alan因宗教背景承受重大壓力，自殺身亡，自此Charlie因抑鬱暴食導致癡肥，體重達二百七十多公斤，過著隱居的日子，靠教授大學網課維生。Charlie的體重，以及他每移動一步所經歷的困難，有形有體地展示著他所承受的是何等巨大、沉重的痛苦！

Ellie因為Charlie跟Alan在一起而離開了家庭，對他深懷怨恨，而事實上，Charlie當時面對眾人的不理解和仇恨，讓他無法跟Ellie保持聯絡，他其實一直心繫女兒，在他身體狀況轉差的時候，他重新跟女兒聯繫上，希望幫助女兒能好好活她的人生，Charlie說他希望這是他人生中能夠做對的一件事。所以，他讓Ellie為他寫文章，寫那些她真正想說的話，甚至是咒罵他的說話也可以。

是這樣以溫柔、以真誠面對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創傷，Charlie為自己和女兒帶來救贖。

在真誠中，才有機會得見善和美。

Alan在最後一刻仍然被否認

Alan來自基督教末日教派的家庭，父親是教會牧師，他年輕時曾到非洲宣教，他忠於家庭的信仰，根據他妹妹Liz的描述，Alan飽受家人的否定，他後來抑鬱自殺，作為牧師的父親對別人說兒子是意外過身，Liz形容：「他們否認他到最後一刻！」說時，Liz眼眶滿含淚水。

Alan的人生，以及他的所有熱愛和掙扎，沒有被他生命中重要的人真實地看見、真誠地對待，人們可以為了維持體面而做出對人很殘忍的事。

沒有真，無從講善和美。

Thomas想要做一些「真正對人有益」的事

年輕的Thomas上門向Charlie傳教，被Charlie的好朋友Liz（也就是Alan的妹妹）誤認為是她父親的教會派來的傳道人，Thomas想要幫助Charlie獲得救贖，但原來他是一個因為吸食大麻被父母安排去參加宣教的年輕人，他根據宣教團體領袖的指示，每天到街上派發宗教單張，但他漸漸質疑這樣派單張是否真的能幫助人，於是，有一天他扔掉所有單張，乾脆走到住宅區逐家逐戶拍門，親身去認識一些人，跟他們聊天，進入他們的生活，他覺得這樣才能夠真正幫助人，宣教團體的領袖不認同他的做法，他們因此起了爭執，最後Thomas偷了宣教團體的錢，離開了他們。他用那些錢作為路費，一個人到處宣教，穿州過省，來到了Charlie的家。

雖然Thomas頑固地認為他能幫助Charlie獲得救贖，最終卻是Charlie的女兒Ellie幫助了Thomas，Ellie將他的故事在網上發佈，真實的他才終於被父母接納，終於可以與父母和解及團聚。

Thomas的故事最觸動我心地方是，他對於做「真正對人有益的事」是那麼執著！不是派單張，不是演說，而是做一件「真正的」對人有益的事，他就要真正去接觸人，進入人的生活中，他這個洞見，以及為了實現這個想法而採取的勇敢行動讓我感動不已。最後他因為這個勇敢行動而認識了Charlie，反而讓他固有的信念被挑戰和顛覆了。

在真實中，善與美才有機會發生。

「只要寫給我一些誠實的東西」

Charlie上網課的時候一向沒有開鏡頭，學生不知道他的樣貌。他教的是英文寫作，他曾提醒學生：「這個課程的目標就是學會清晰地、具說服力地寫作，要想清楚你的論點的真實性……越多修改你們的文章就越好，越多修改，你們就越有機會將你們的思想和意念表達得更清晰和更具說服力。」

可是，當他經歷了跟前妻、女兒、好友Liz的衝突，甚至本來對他友善的外賣員，因為見到他的廬山真面而感到害怕，他暴食過後，終於覺得他再沒有什麼恐懼了，他不再認為文章越修改越真實，反而是越修改，越變得客觀，也就越少真實性(less authentic)，越少作者自己(less you)，他給寫作班的學生傳了一個有點冒犯的電郵，他寫：

「最後一堂課

去他媽的那些荒謬的論文

去他媽的那些閱讀材料

只要寫給我一些誠實的東西」(JUST WRITE SOMETHING HONEST)

結果，他當然收到投訴，但也真的收到一些學生給他寫了他們真實的心底話。

他讀出那些真心話——他們真正的感受、真正的想法、真正的熱忱所在！

然後對學生說：

「這些作業無關痛癢，

這個課程無關痛癢，

大學也無關痛癢，

你們所寫的這些了不起的誠實的東西

才真的至關重要！」(These amazing honest things that you wrote, they matter!)

他打開鏡頭，讓學生得見他的廬山真面，然後，把電腦整個摔到地上。

這個場景讓我感到既心痛，卻又痛快！

我心中和應：

是的！那些修飾得體面的文章、維持得體面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只有那些誠實的東西，那些真實的，才是生命攸關的，讓人真正活著的！

沒有真，無從講善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