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不盡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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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個和死亡無關的夏日吧。

無人能拒絕六月的倫敦。

白日抵達極限的弧度,天光映射十六小時以上,陽光在午後七時半刻明晃的越穿玻璃,滑落於臉頰。她微微斂起眼瞼,那光卻刺目的不得讓她將身子低伏下三分。她躲在顯屏那塊微小的陰影下,張望著夏日風時的天空。

這個季節的云,有頗重的油畫質感。光被沉墜的描在邊際,而又無法完全包裹住,遺漏下來的光被藍色吞噬,會以極快的速度,再次迎來更盛大的日光。她似乎也逐漸習慣了,在無人的辦公室,在七時來迎一場光旅。似乎不走到這一步,這一天便不算完好無損的結束一般。

六月,搬家,入職,徒手建立的生活秩序,平地而起一座人生地標。一切都是素未謀面的模樣,一切也都是有待解鎖的地圖方格。而她耐著性子,亦步亦趨的走著,將七零八落的瑣事處置的乾淨利落,撫平一切可能的波瀾。有時讀書時的回憶會突然在她眼前閃回,但在措手不及之前,她已經能夠將那片幻影,留在原地了。


「夏」

聽說今年的夏日是頗為糟糕的,而她卻早已喪失了與之相對比的坐標系。只能微笑著,聽對方往前追溯五年,那清晰的片段化的描述,比如,某一年的陽光熾熱,某一年的綠草如茵,鮮活的讓人有些驚訝於,她的腦海中完全無法捕捉往任何一年的夏日模樣。

人會在喪失回憶的能力,就說明那時,根本就沒有在生活中留下哪怕絲毫的劃痕,而已。
宛若蜻蜓點水,甚至漾不起一小片微不可視的漣漪。
回憶葬送在黑夜和黎明,在機場和格子間,被藍光吞噬殆盡。

巧合的是,回想不起夏日,亦憶不起彼時的雨。
而她抬眼張望夏日,隔日垂目盯著被雨濡濕的鞋履。
而她貪婪的灌下夏日微風的香氣,再安靜的聽一場雨。

和曼城與EDIN相比,倫敦改變她對英國認知最顯著之處,並不是城市和人的差異,也不是文化或規模等任何現實性的構建。而是,異反常態的天氣本身。

曾經生活的城市,接受每日降雨似乎已經變成一種心理暗示。陰雨像呼吸一般自然的和島國同頻。迎雨是一種必然,差別只在於時長和風量而已。但這個城市不同,至少夏日的倫敦,不曾吝嗇的陽光,像某種失真的濾鏡。將這城市蛻變為無人可以拒絕的作品。


「雨」

曾經雨對她而言,是詛咒。

下雨的日子,必然會有厄運應驗,無一例外。即便她並不對雨有任何惡意,卻會在陰雨的天氣,露出一臉無奈的擔憂表情。在雨天保持三分小心翼翼和三分虔誠,成為她下意識啟動的某種防御機製。而許多年過去,這次回到英倫的她,卻瞬間卸掉一切應有的防備,淡忘該有的表意。

望著窗外的雨線,會露出清淡的笑意。如果那片刻的從容是允許的,她甚至會閉上雙眼,傾聽雨濺落在樹葉打出的聲音。

到底是當一個地方的雨足夠尋常,人便會不由自主的接受它。還是她對雨天生出了喜歡的感情,而讓這個地方變得更為適合她。答案也已經並不重要了。

在搬到chiswick的第一週,又或是第一天,曾有一場溫柔細密的夜雨。那一夜,特意在入眠前未有打開任何專輯。雨的聲音,在耳蝸深處並未停留太久,便是無夢的長夜。雨和電波的聲音,總是極為相似。如果形容的話,大概是氛電的質感,伴隨著白噪音,公園綠野的呼吸,被煤氣燈玻璃彈開,浸潤在泥土深處,鳥蟲噤聲,只有雨下墜著,將世間所剩無幾的聲色全然佔據。極少能有替代音樂安撫靈魂的事物,除了同樣具有某種神性的聲音本身。

在所有光熱消逝的夜晚,迎來一場恰到好處的雨
淅瀝的彈響像被扯斷的一連串未盡的、永續的電音
闔起雙目,將感官盡可能悉數關閉,只留下
稀釋的空間被編織為雨簾的模樣

這樣,在漫長的雨季來臨時,才能以久別重逢的姿態頷首待之,赴一場注定無人的約定。比起型態的美感,在極易被忽視的聲音內,它將人包裹,用盡全力的以精神的自由,補償著它所剝奪的物理的自由。


「綠」

對這個區域一見鍾情,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此之前,不曾想過綠野和公園的存在,會如此強烈的影響著自己。雖然公寓的整潔,high street的小巧精緻,便利的購物條件,安全的居住氛圍都共同作用著內心的天秤。但真正搬進來,已經習慣於走過公園的自己,還是會在每一次陽光灑向草野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微笑,還是會在飛機滑過Turnham green上空時駐足。

如果仔細追溯的話,對Edin的Meadows也有同樣強烈的情感。最終刻在記憶深處的,是春日的櫻花樹,雨水綴在枯枝的模樣,和Authur Seat上得以俯瞰城市的那片草地。

綠。邊際的綠。
光。無垠的光。

交織在一起的片刻之間,稀釋著幽暗和深邃的時空和心緒。切實的,將時間拉長至一個極限的弧度,而人在光宇的邊緣佇足站立,平靜的接納,並得以寬容一切,包括自己。

在之後,我還會路過那裡多少次呢?又會看到多少次,晴空下長出人類的草坪,無憂的孩子和犬類賽跑,坐在木椅上翻一本書呢?我希望這之上,加諸次數和條件嗎?我會,在有朝一日厭倦嗎?

一切,均以未知的型態,不斷向前湍急的行進著。

看似緩慢的模樣,但她深知只是幻覺,只是時間在那些瞬間擁有了更平滑的弧度而已。因此她不曾熱烈的愛,只能溫吞的讓自己淋在陽光的邊角,淺淺眯起雙眼張望著溫柔的幻象。

保持似是而非的距離,未敢淪陷其中,方能隨時抽離。

對這片明豔的綠,與其說是依戀,不如是敬畏之心。額度難測,次數限定。


「平衡」

人重新構建自己的生活,有多難?

在此前無解的問題,她已經在不經意間完成了解題。拋下固有的生活和聯繫,將職業生涯清零,異國搬家,重新尋找居所,購置花束、床單和清潔用品,安裝網絡。將生活托起的小事,除了一件件耐心的處理好,似乎別無他法。

新的生活並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如同沙之堡壘,堆砌和滑落同時發生,指尖的沙和世間的瑣碎,同時和人的主體糾纏。直面生活的勇氣,或許並不是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達到頂峰,而是在事情的連鎖中,始終擁有面對的決心。

如果說十年前還是孩子的自己,更加小心翼翼的保持自己“第三方”的狀態,最小化所有隨身物品,一切從簡,刻意不留下依戀的空間。那麼現在的自己,似乎確實可以放鬆一些,雖然還是保持著非必要從簡的習慣,雖然似乎比以前變本加厲的不開火。有時面對著新家像是在看凌波的房間(笑),但那個給自己緩慢的緩衝地帶,一到三年的探索期,也是極為誠實的坦然心意。

過去七年的自己,總是太過用力和絕對。或許和七年也無關,而是自始至終,都是極致的處事。投入文字如是,音樂如是,工作如是。但成為大人後,對工作的用力帶著人飄蕩出太遠的距離,當回過神來環視四周,她竟連海和天的邊界都分辨不清。只剩下全速前進的小船,駛向完全陌生的海域。

因此她想要嘗試的,並不是換一片海域再次全速航行。而是,找到別的什麼參照物。開始學著辨析天際線,認識星座,偶爾停船捕魚,尋找無人島,能夠靠岸的話就修整一下也無妨,如果有人想同行的話一起前進也無礙。她開始不在乎駛出多遠,或多快的奔走了。

鬆弛或許是無法被學習的。

但重新尋找內心深處敏感而溫柔的他,是注定會開啟的長路。就在緩慢恢復筆尖的觸感的時間,在重新聽專輯的時刻,在駐足,在虛度光陰,在“放下”。

這也是她希望從這裡的人們那裡得到的,重新掌握感知的能力,將社會的評價體系擺在更為合理的位置。或許需要時間,但逐漸找到,和世界相處的獨有方式,是她之後三年的課題。



那一天,在公園駐足的片刻。

她重新和守夜對話,將那溫柔的人喚醒。

長日綿延,夏時無盡。她藏起他的靈魂,再相遇時,他依舊是完好無損的模樣。只是曖昧的張望著刺目的陽光,似笑非笑。

「這是第一個和死亡無關的夏日吧。」

他如此輕聲囈語

而話語被風卷上樹梢的末端,被鳥銜走。她分不清那話語背後,是有心還是無意。

一如她分辨不清那面容背後,是否依舊是一副泫然若泣。


CC BY-NC-ND 4.0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