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警察枪杀非裔少年引起暴动，关于种族、移民和执法尺度 | 人权行动 006

以下为视频稿

上周刚发完法国养老金事件的第三期节目，没想到很快法国又暴动了，位于法国北部。本来我没怎么关注的，但有好几个朋友私信留言说让我做一期。我做了些资料，中文媒体和自媒体的讲述缺失了不少重要信息，我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今天这期我们不会展开太多，把重要的问题讲一下，其余的可以自己关注一下国际媒体，尤其是法国本土媒体的报道。

首先我们还原一下事件。6月27日法国南泰尔，早晨8点不到，警察在高速上查车。驶来一辆黄色的梅赛德斯超速了，驾驶者是17岁的Nahel Merzouk。两辆警车摩托就跟随其后让他停车，就在这个停车过程里警察开枪了。Nahel Merzouk死亡。因为Nahel是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裔，在法国属于少数人群，这引起了移民和法国人的不满。这其中大量是未成年人。

最初警察给到的版本是Nahel开车冲着警察去，威胁到了警察生命安全，所以开枪。后来网上流传出一个旁人拍的50秒的视频，显示车当时已经停了，两位警察站在车旁，其中一个举着枪威胁他，Nahel就启动了车，警察射击。当时车上还有一个人，他给出的版本是，警察持续用枪托击打Nahel，在这个情况下他不小心松了刹车，所以车开出去了。但无论如何哪个版本啊，现在法国包括马克龙和历来都为警察说话的内务部长在内都谴责警察的做法，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原谅的开枪，警方也对该警员进行调查。但马克龙之后发言非常不合适，他说家长们管好孩子们别出门，还指责年轻人玩电子游戏所以暴动。都受到了不少媒体批评，他将因果倒置了，忽视了警察在里面的不当行为。

这次事件有些中文报道说啊，警察让你停你就停，你继续开就是违抗执法，开枪是应该的种种。这种说法明显是和我们对警察的职责理解相关的，结尾我们会再次提到。实际肯定不会是这样，警察开枪是有非常严格的规范的，每个案件具体情况也会被拿来审视。我们说一下相关法律。在法国，如果司机拒绝服从警察停车，要被判两年监禁和15000欧元罚款。而警察可以随时随地都让人停车检查驾照或身份证，这个执法范围本身就有过松的嫌疑，因为很显然如果警察有种族主义倾向，他就会专抓少数族裔。那什么时候警察可以开枪呢？当警察的生命、他们保护对象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等一系列相似情况。无论从法国的法律还是国际媒体报道来看，警察站Nahel的车侧边，即便车开了，也不能算是威胁生命的举动，没有任何开枪理由。关于警察开枪的法律非常有争议的是2017年有过一次改革，将警察使用枪支权限有所放松。这个当时就引起很多争议，2017年也就是马克龙上台，在那之后，警察执法更严厉了，去年因此死亡的33人，前年32人，是17年之前的两倍。因拒绝遵守交通法规开枪的，22年创纪录死亡13人，21年-17年分别有3人、2人、0人、6人和6人。而更关键的是，其中大多数是黑人或阿拉伯人。所以此次暴动的最直接原因就是针对法国一直以来存在的系统性种族歧视，以及警察执法过度。

说系统性歧视不是妄加之言。之前在法国养老金系列里，我们简单提到过，法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种族问题，就是统计人种是违宪的。因为法国对人的平等观念非常强调，所以不管你什么种族、民族、出生地，只要你加入法国，你就是法国人，下面就不用再分了。但这样看似抽象的平等，在非常具体的问题面前反而造成了不平等。比如美国对种族问题的谈论是比较多的，补偿也是比较多的，但法国不能碰这个议题，所以一家公司招少数族裔的比率、一个学校有没有白人录取率过高、警察执法里对不同族裔的执法尺度都很难通过数据去具体的证明，也就难以推动种族歧视问题。当然法国也有很多机构一直在推进立法改革。

另外呢，法国作为移民国家，他们的居住情况分化是比较严重的。南泰尔这个地方是大学城，还有很多住宅区。在法国，中产以上住在市中心，有非常好的商业生活和政府福利。但穷人、移民都住在郊区，生活不便，教育水平也不行，而且失业率非常严重。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移民，对国家的参与感非常低，归属感也不强，还找不到工作。这些都是一整套的市政体系所覆盖的，我们很难直接批评他们个人的懒惰，就像我们大城市也有农民工，他们的孩子就是竞争不过最好资源的孩子们。法国郊区，治安显然也不好，警察也过度执法，但因为没有详细数据，这些都只能在零星的报道里看，没有系统性的推进方案。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事件被拿来和2005年持续三周的暴动做比较。也是在警察的搜寻执法下，两位十多岁的少年逃跑了，进了一个发电站被电死，也是少数族裔年轻人。和这次不太一样的是，首先2005年的死亡和警察不直接相关，这次是警察直接射杀，但警察始终可以随时随地搜查人的身份证是相似的，法国警察的执法权限是老问题了；2005年警方和政府站在权力机构一边，后来的审判拖了几年，警察无罪，而这次政府还是先谴责了警方；因为95年暴动持续时间比较久，三周，在第九天的时候希拉克叫了紧急状态，赋予了警察更高的临时执法强度，比如使用枪支范围、宵禁等等，而这次政府明确表示不需要进入紧急状态。最后也是比较关键的就是有旁人拍摄的视频证据，这次有技术的贡献，以前的很多案件都只能有警察的一面之词。这次事件和05年比较相关的是，被射杀的Nahel以及参与暴动的大部分人年轻人都是05年之后出生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清楚法国系统性歧视文化的。当然也有人说，如果你是好人，你跑什么呀，你跑就问题。这种言论，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在一个法治体系内，求的是非常完备的证据，跑并不能证明任何大罪，对于未成年少数族裔来说，他的语言不流利、看见警察害怕，即便是小偷小摸行为都有可能让他逃跑，但不意味着警察就可以开枪了。

此次事件引起中文网络最关注是因为它的暴力性，确实和过往我们介绍的主要以和平游行手段有区别，这也是法国警察相对较少经验的对抗形式，过往针对的都是工会有组织的从A点到B点的游行，很少数的暴力活动。而这次的暴力行为比较多比较严重，打砸抢，烧公共物资，几百辆私家车被烧，也有人趁乱抢劫商店，包括枪支店和苹果体验店等等。法国警方也出动了几千几万名警察进行镇压，拘捕人数过千，大量未成年人，数百人受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的报道统计出造成了多少损失，也不确定到底是抗议者还是其他人趁乱打劫。但非常有意思的是，连续四五天的暴力事件，竟然没有一个重伤，没有人员死亡，没有因为一些人财产损失后导致社会崩溃。法国以及国际媒体的报道也似乎没有太担心经济的损失和社会安全，更多是在描述目前的动乱情况，分析它的来源。而我们中文自媒体最关心的就是人家那边的治安情况，完全不在乎它发生的深层原因。

以上这些信息都是非常主流的法国舆论在谈论的问题，总结一下，包括警察使用枪支的法律、针对种族和移民的系统性歧视、暴动的影响力及原因。说到这儿还是得聊一下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这样的事件。首先，在一个健康运转的社会里，暴力行为肯定不是好办法；但在一个不健康的社会里，暴力一定没有存在价值么？法国生态党副主席发推说，抢商店不应该从治安角度来说，而应该从政治角度来谈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看待视角。现代社会，尤其是城市，是基于一整套庞大的运转系统来维持的，我们看待任何出格的行动，是将其看成是影响了原来运转体系的祸害，还是看成原来的运转体系缺失所以才他们才被迫有所行为；我们应该将他们驱逐出城镇，还是想办法让他们和城市文明兼容。

虽然法国警察执法尺度一直是个问题，联合国也有过谴责，但法国对这个问题时常是回避态度。警察的职责到底在哪里一直都是个值得谈论的话题。英文里Police的词源可以追述到拉丁语politia，意味着城市的管理或公共事务。而拉丁语中的 "politia" 又源自古希腊语的 "polis"，意为城市或城邦，所以警察的职责是和公共事务管理有关系的。而中文的翻译比较晚，警和察两个字更像是警戒和监察，有更强的权力意味，这些也会给我们今天理解执法部门的职责造成影响。仿佛警察的执法天然带有正义性，但往往不是，它只是社会构建中的一个部门。

之前JSO节目说过，法国警察是全欧洲执法力度最强的国家，所以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平衡失调问题，这次的暴力行动也还是对执法部门不满。在没有明显市民伤亡的暴力行动下，我更愿意把此事件看成是正常范围内，远没有其他媒体说的那么危言耸听。而像法国这样比较大的国家，人口众多，组成结构复杂，尤其是在今天的世界格局下，不同人群的诉求发生冲突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问题，触犯法律的打砸抢也依法处置了。这也许反而可以说明法国虽然有强行政，但人民并不恐惧权威，社会还在运转，人群还有相互调节空间，以及行动的底线。

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如果你也有特别关注的社会事件，欢迎留言，我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