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待在有光的地方

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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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部作品裡,有關於「光」的複雜情感。

故事由七歲的她們、十五歲的她們,和已經成為妻子或母親的她們這三個部分所構成,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女孩的成長故事。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是越來越自由,還是越來越不自由?


七歲的果遠和結珠,只能聽從母親的話行事,她們必須待在母親要她們待在的地方,十五歲的她們也沒有權利決定自己要住在什麼地方,或是未來要去哪裡,那麼已經成年的果遠和結珠呢,是否已經得到了那個她們所嚮往的自由,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呢?


童年時期、少女時期、成年時期,這三個不同的時期故事都有不同的色調,不同時期的敘事都能將讀者帶入主人翁在那個年齡中的感知,我覺得是這個作品相當成功的地方之一。


在這部作品裡,有關於「光」的複雜情感。


前面兩次生命的交集,都結束在這句相同的話裡:「請待在有光的地方。」


將近三十歲的兩人在海邊相遇,開始覺得「光」 或許不是那麼完全令人嚮往。有光的地方也有陰影,在明亮的光下無所躲藏。


雖然如此,人還是嚮往光,並且忍不住向光走去,像背負著某種基因的蟲子一樣。


我覺得故事的第三個部分,女孩的成年時期寫的有點太過繁雜,有一種想為兩人的故事做一個結局,卻不知如何發展的迷路感。她們是朋友嗎?是戀人嗎?如果她們能夠用一種“關係”幸福地在一起,那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呢?這樣的關係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應該如何定義?


在社會公式底下展開的關係,多麼地令人感到無趣。


好像朋友就應該這樣,戀人就應該那樣,但是在兩個人中間所發生的事,她們對彼此來說的意義,或許只有彼此能夠了解。


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都為了無關緊要的分類,而放棄了那些對我們而言真正珍貴的事物。


「只做對自己而言有意義的事物,只為了那些自己真正相信的價值而活,這樣的生活方式是錯誤的嗎?」讀著這本書,不知不覺想問這件事。


身為基督徒的我,也想問作者為什麼在故事裡兩次提到基督教時,都帶著排斥輕蔑的語氣。我想知道作者對基督教的想法,不是為了指責她是錯的,只是想要理解而已。


果遠和結珠讀的是天主教女校,裡面有一段描寫學校的修女邀請果遠參加聖經研究社。


果遠的反應是「比起冷漠或譏笑,我反而覺得善意更令人厭煩,」對方絲毫不了解自己,卻自以為是的表達親近和善意,因為比敵意不容易拒絕,所以令人厭煩。


著迷於有機食品的母親原來也有一陣子熱衷基督教,在果遠看來,母親就是一個「容易受影響的人」,一旦接受了什麼信念,就會一頭栽入。果遠大概認為那些成為某某教徒的人,都是這樣的人。


我覺得這本書是一本青春小說,書裡面描寫的最精確的,是青春期獨有的感知。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主角已經成年的第三段,必須在加進小直這個14歲少年的角色。


加進新角色的第三段,故事圍繞著收容中輟生的「自由學校」,珠結成為這個學校的老師,果遠的女兒則在這間學校就讀。


我還是最喜歡故事的第一段和第二段,描寫女孩和少女純真自然的友誼,那是只有女孩會懂的東西。不只是「朋友」,但也沒有戀愛的成分在裡面,無論如何不是那麼淺薄的東西,而是某種可以生死與共的什麼,這是我可以理解的。


七歲的兩人、十五歲的兩人,和即將三十歲的兩人⋯一定有很多事物都不一樣了,存在她們之間的繫絆是否仍然存在呢?如果是,那不能消滅的是什麼?


破舊國宅裡被排擠孤單的果遠,和被母親情緒暴力只能默默忍受的結珠,在某一個安靜的下午相遇了。如果在那個時候,出現的是別人,是否也會有相同的印記發生?那些在童年時留下印記的人們,在生命裡不可避免地佔據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


後來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種種因素而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時,在那個人面前總是能憶起原初的自己。


結珠和果遠是否真的會在一起呢?如果在一起,是否會有什麼使她們再次分開?我的想法是,存在果遠和結珠之間的連結是毫無緣由的,通常這樣毫無緣由的連結,也無法因為什麼理由而分開。


在潛意識裡,彼此已經認定了對方,甚至沒有想到這是什麼樣的感情。與此最接近的情感,應該是毫無理由的血緣關係。


可以說結珠和果遠是彼此的「家人」,並非血緣的家人,而是透過類似「歃血為盟」的儀式,而成為無法分離的家人。


很特別的是,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七歲的果遠流了鼻血。二十九歲的結珠到車站企圖追上果遠時也流了鼻血。


因此我無法將這個故事歸類於同志文學,因為存在兩人之間的,與其說是基於性吸引力的戀愛情感,不如說是基於血的印記。


有什麼人,是妳可以毫無保留的去愛,並且堅信自己是被愛的?對結珠和果遠來說,只有對方是這樣的存在。因為她們都不為母親所愛,和家人的關係既破碎又疏離。


因為出身破碎的家庭,所以才會覺得由男人和女人構成的家庭結構,一點也不可靠。


但家庭本來就「不可靠」,真心去愛時,一定會發現自己的不足。書裡對於這樣的掙扎有很深的描寫。如果生了孩子,會不會成為像自己的媽媽那樣的母親?即使下定決心絕對不能那樣,卻無法斷言那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


曾經因為大人而受過傷的孩子,有時會拒絕長大。因為不想成為自己所憎恨的那些人。


二十九歲的結珠,在果遠的陪伴下,決定去找曾經傷害自己的母親。不再是大人和孩子的關係,而是成年人與成年人的對談。


或許當一個孩子脫離對母親的迷戀、需求、和恐懼,才能夠客觀地看見,母親也不過是一個「人」,而有機會能夠和平相處。


母親就和自己一樣,有許多軟弱,有時就是無法去愛。就算去愛,給出的也不自覺是充滿扭曲的傷害。


如果缺乏這樣的自覺,或許一輩子都會不敢去愛。


果遠的發音是「Kanon 」,和樂曲形式「卡農」的發音一樣。「同一段旋律錯開一定間隔,一層層往上疊加上去」,這種形式的樂曲叫做「卡農」。七歲時兩人相遇、分離;十五歲時兩人相遇、分離;二十九歲兩人相遇,再度面臨分離⋯作者也用卡農的方式創作故事。


這個旋律是孤獨的旋律,也是渴望的旋律,果遠不願意向神禱告真的是太可惜了,如果沒有神,我們就必須想像自己比實際上強大,幻想能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幻想自己有能力追求、維護那些自己所珍視的事物。但是這樣做的我們,會讓自己所假想起來的強大,在某個時刻忽然破碎一地分崩離析吧。


雖然這個世界有很多冷漠,很多惡意,虛假的善意叫人厭煩,無法做到的事令人沮喪⋯但是妳所討厭的基督教不是虛假的宗教。我也希望,妳能「待在有光的地方」。


生命裡有許多令人無法忍受的黑暗,但比起黑暗,更可怕的是最後會開始逃避那顯出黑暗的光。


就像需求親情的孩子,無法得到滿足而開始怨恨父母一樣,在痛苦和孤獨中待久了的人們,最後開始逃避那些伸出手的善意。


於是我看懂了,原來果遠就是那個被拒絕,而開始逃避的孩子。她逃避去認識周圍的世界,所以不管學什麼都學不好,還以為自己是個笨蛋,直到她遇見結珠,結珠在那個下午,不知為何對她伸出雙臂,這個全然接納的姿態拯救了果遠,將她從自我放逐當中解救出來,果遠開始聽得懂在學校上的課程,只要她把周圍的聲音都想像成結珠的聲音就可以理解。


受苦中的人們,渴望有神,但是又怨恨神的存在,人傾向將自身的困境怪罪於「神」,這並不只是因為軟弱而想要推卸責任而已,這就像一個孩子需求與渴望父母的幫助與保護,期待父母滿足他的需求一樣,是一種本能。


人在本能上需要神的存在,但是又在情感上拒絕神、怨恨神。“如果真的有神,那為什麼⋯”這些想法使人遠離神、否認神,但其實正是這個「不滿的心情」證實了他們內在對神的需求和渴望。


書裡提到基督教的地方,充滿了這種既渴望又矛盾的心情。果遠渴望、戀慕母親的關愛,又害怕被這種渴望背叛。


果遠和結珠不知道的是,她們其實可以怨恨母親,就像人其實可以怨恨神一樣。


就像一個孩子在學校受了委屈,回到家把自己難受的情緒怪罪父母一樣,他並不是真的認為父母應該為自己受的委屈負責,而是知道父母深深在意他的感受。是他唯一可以“怪罪”的對象。


當我們拿自己的困境怨恨神時,也是出於同一種需求吧!並不是覺得自己真的有理,而是希望被安慰、被保護。


在人否認神的心態中,其實懷著「即使我說了,神也不會理會」的想法。因為在他們過去的經驗裡,已經植入了「即使我說了,父母也不會在乎」的認知。


但是這一位神和我們所認知的父母可能不太一樣。這一位神最難過的事,是他的孩子從不曾到他面前抱怨自己的不滿,他們自己默默的在黑暗裡生悶氣,不肯接受父親的幫助。


人認為自己對於神而言毫無價值,卻不知事情正好相反。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只要兒子開口,父親樂意把一切都給他。


果遠和結珠都是被自己最重要的人否定的人,她們都是被母親拒絕的孩子。一不小心就會認為自己毫無價值。這是為什麼她們必須互相提醒,「要待在有光的地方」。即使被拒絕,卻不要一個人跑到黑暗裡去,只為了逃避孤單。要待在有光的地方,不要因為一時的幽谷,就認為黑暗是自己的歸屬。


要待在有光的地方,因為我們是屬於光的。屬於黑暗的人會拒絕光,他們會不小心認同黑暗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像那些「你本來就不值得被愛」的謊言⋯曾經被捨棄的經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認為自己再也無法被愛。


人其實可以怪罪神,像一個知道自己是被接納和被愛的孩子一樣,無懼的走到他的面前,對他大吼「我討厭你!」也無所謂,因為知道之後會有膀臂伸出來接住他。


光來並不是為了審判黑暗,黑暗也不是光創造出來的,但黑暗需要意識到自己需要光——需要待在有光的地方。


「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


我想起耶穌說的這句話。他所說的或許也是同樣的一句話:「請待在有光的地方。」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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