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舊作 | 蟲
閱前警告⚠️:裡面充滿了歧視性用語!裡面充滿了歧視性用語!裡面充滿了歧視性用語!這篇小說是我去年初次參加寫作課時的習作,這些語言充斥在中台的網路罵戰之間,甚至日常生活時我也遇過一些,這些詞很具侵略性,另一方面,對使用者來說卻不以為然。一直以來我都對這些歧視用語的兩面性感到疑惑與不適,所以想在小說中直接攤開來使用,造成一種心驚膽顫的效果。因為我身分特殊,可說夾在兩者中間,絕不可能有歧視用意,請介意的人千萬不要往下滑。
我
喀擦喀擦,我是在這種聲音中誕生的。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一點點,從前方進入,那些邊角堅硬的東西磕碰著,使口腔受傷。我用力咬合,粉碎著它們,再咕嚕咕嚕地吞嚥。
味道既麻辣又酸澀,籠罩整片嗅覺的天空遲遲不肯離去。它們湧進來,在舌頭上翻滾,散發微微寒意。
所以我先是一張嘴,一張不大不小,剛好夠用的嘴巴。它的路途是上下,是擴張與縮小,是規律地張合。
我的那些牙齒用以碾碎,與尋找意義。無從知道吃的是什麼,它們最終將化為何種形式。
我先是吃吃吃。直到我有意識,我渴望光。有光,就能看見那些食物。我尚未睜眼,上帝忘記光臨此地,或將姍姍來遲。
在此之前,先讓我吃,直到忘記飢餓。
爛俗的學校喜劇
她剛進來的時候,背就有點駝,坐著時像一盞檯燈。我在她右前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皮膚白皙,瀏海黑亮,彷彿是假的。
那時我們都看不慣她。國中時我遠離人群,高中時我行我素,大學時沒有一個教授記得我。但在那之前,我是說小學的時候,我還是我們中的一份子,甚至是最有話語權的那個,大姐大之類的。如果說我們看不慣她,那主要是我。
在那個年紀,她的胸部就著急地膨脹了起來,像兩朵雲藏在那裡,不安份地變換著。
醜八怪。
我們是這樣叫她的。如果那時候我知道賤貨這麼一個詞,就會叫她賤貨。
後來才發現,我們讀的補習班是她父母開的。那間補習班你記得嗎?在你家出門右轉,看起來油烏烏的白色兩層建築,大智。室內陰暗潮濕,涼涼的,彷彿匍匐進了蛇的軀體。當時大部分學生都往那家擠,她爸爸是夏天還綁領帶穿西裝的精瘦男人,而她媽媽則永遠穿著白色長裙。她有許許多多不一樣的裙子,鏤空的、寬腰帶的、荷葉邊的、蕾絲的。
但她媽媽不會穿那種低胸和無袖的,他們不是那種人。
那個媽媽講話有很濃的大陸口音,所有字詞都圓潤響亮,像一個走音的哨子。她每次發出那種聲音,我就想起鸚鵡。
某次上課,無意中看見她經過門口,將身子縮進盡頭的房間。她只開了一條縫隙,生怕弄出聲響,背著黑色書包躡手躡腳側身進去。另一次,我聽見她叫爸,對著那個男人,我才發現他會笑,皺紋瞬間從眼角炸開,像一張老舊的藏寶圖。
男生有時會將毒藥放進她的抽屜。你見過那種東西嗎?毒藥,不是電視上那種,是小時候男生會調製的東西,他們將糞便、尿液、鼻屎、鼻涕、耳屎、口水全部混合在一個小瓶子裡。有一次某個負責尿尿的男生在製作這種東西的時候摔了一跤,滿身尿騷味地哭著回家。他們將毒藥立著放進抽屜,沒蓋蓋子。如果將課本塞進去時不看一眼,就會全部灑出來。
上課分組時,她會被剩下,跟那些髒兮兮的,或壞掉的人分到一起。
後來老師把我叫過去,我驚覺完了,扭扭捏捏地進到辦公室。結果她叫我幫她做運動。在課間壓她的背,或拉著她的腿。所以那彎彎曲曲像檯燈一樣的身體是真的不正常。老師沒告訴我,那種狀況只會越來越糟糕,永遠無法痊癒。
她會從檯燈變成拱橋嗎?
於是我幫她做,過程中絕不罵她醜八怪。不知道為什麼,離她那麼近的時候沒辦法罵出來。她鼻頭下有細細的汗毛,流汗時亮晶晶的。但當我,或者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罵她醜八怪。那其實不好笑,但我們都笑了。
後來知道她媽媽是中國人之後,我們罵她支那。那是從哥哥嘴裡叼來的詞。
壓腿的時候,我直視她像湖水的眼睛,靈魂在裡頭載浮載沉,閃著黯然的光芒。她的嘴唇老是繃緊,彷彿有話要從裡面衝出來,撞碎我的腦袋。
我做錯了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長大後在youtube上看過一些霸凌的影片,他們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她們說的是,我做錯了什麼?你們為什麼不跟我玩?
我什麼都不會回答的。沒必要。
嗨哥哥
我觀察他好久了,從他還是小男孩的時候,他就是頭腦發脹的模樣。親戚會用雙手托住他的下巴,像捧起獎杯,展示給其他大人看。大家笑,只有他在哭。
請安靜,我不是要講一個可憐人的故事,他沒有天生的缺陷,只是腦袋大了一點。
好吧,你說得對,誰都有天生缺陷的。
不管怎麼說,他很快就正常起來。其他小孩坐下來吃飯、趴著睡覺、纏著媽媽要抱抱,他也都是這副德性。怎麼?德性這詞讓你不舒服嗎?
不不不,我不是要譴責他沒有男子氣概。
他也像其他男孩一樣,從某一天開始不再纏著媽媽,沈默少話,將嗡嗡煩擾吞進肚子,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構築自己的身分。他先是從同齡人那裡發現自己可以擔當的角色,又從師長那裡搞懂自己絕不要成為什麼人。他在班級裡既不突出也不隱忍,堪稱安全無毒,偶爾下流搞笑,數學略微優秀,鄙視國文裡的傷春悲秋。他是一條老早就待在缸裡的魚,一天天長大,不值得被注意。
直到成為馬力歐賽車「高手」,他才意識到光的存在,從而更疏遠了父母。回到家匆匆吃飯,把碗放在桌上,躲進房間裡。被課業擠壓蹂躪,時間的憤懣日日膨脹,使他無法浪費一分一秒。他打開switch,節奏歡快的曲子從紅藍色機殼裡爆出,深深插進柔軟的空氣裡。他永遠選擇那隻白白的「害羞幽靈王」,小小金色皇冠黏在頭頂,輕飄飄地笑著,搭配帥氣黑色重機和穩定度高的彩色降落傘。他轉彎甩尾時身體會跟著側身,在到達直路的前一秒鬆手加速。雖然不參與線上賽,都是跟電腦玩,但他永遠認真對待每一場比賽,敬重參賽者。比起捷徑,他更享受投出的綠色龜殼能精準命中前方對手,並在最後一刻超車衝線。
當被古舊的國文句子壓得透不過氣,回家後便裝模作樣地胡亂塞些什麼進嘴巴裡,在味道發酵前放下碗筷,早早躲進房間賽車。
那天,妹妹神秘兮兮地跟了過來,雙手交叉胸前站著看他玩,兩人正臉被光撲閃著一亮一暗。一陣子後,才說他們班來了個像檯燈一樣的醜八怪,媽媽是大陸人,講話好好笑。
支那人。他糾正。
姿辣?
支那。
「妳死去哪裡了!」母親喊妹妹,伴隨碗筷碰撞聲。
她驚慌看了一眼哥哥,想起了什麼,很快又恢復無聊的模樣,走了出去。
他想到爸爸就在那片人滿為患的大陸上,與其他女人在一起,孕育著新的支那人。而他們母子倆進入這個家庭時,妹妹還不存在。
有幾次,爸問他,要來這邊嗎?我賺了好多錢,買了幾棟房子,只要你過來,什麼都不缺。
他覺得爸爸很像選人介面裡的金色馬力歐,雖然叫著一樣的名字,但卻丟失了顏色。
如果缺少顏色,好像就沒有辦法再叫爸爸。於是他意外從ptt裡摘下了一個更精準的詞,支那。
支那就像罐子裡的最後兩顆糖果,一顆留給自己,一顆給了妹妹。他要妹妹不要在父母面前說這個詞。
妹妹從小就擅長收納與分類,她便懂了這詞在所有大人面前都不能說。
妹妹離開後,他再次埋首害羞幽靈王甩尾的英姿裡,彷彿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白。每次冠軍的精彩回放,幽靈王總是笑著,舉起不存在的手歡呼。那金色皇冠是頭頂上的瘤,永遠穩固在同一個部位。但今天的幽靈王有點奇怪,總是慢一拍,好像忘記怎麼跳舞似的。有一次,他還回過頭來,看了哥哥一眼。那不是幽靈王設定的動作,因為他沒有放出香蕉皮陷阱,也沒有跳躍加速,所以不可能回頭嘲諷其他對手。
興許是昨天更新增加的動作?
但他早就被再一場的慾望給淹沒,沒時間在意細節。他要的不是單一場勝利,而是勝利風火輪,直到上課鈴響起。如同有些日子他沈迷射精,卻也疑惑,如果人類一直在進化,為什麼沒有發展出更完善的性器官?亦即更高超的自慰機能,隨時處於一個連續高峰的狀態,像尿尿一樣,一邊喝水一邊噴射精液,達成高潮的永劫輪迴。
而且這快感不該造成物理上的困擾,弄得到處都是。如果衛生紙靠得不夠近,或不夠大團,就會子嗣橫飛,難以收拾。這也難怪他會喜歡上遊戲。遊戲的勝利是不用收拾的,是即時開始,永不結束。只要你看看他用手指不斷逗弄手柄的模樣就會明白,遊戲是他的完美陰莖。
而我看著他在自己的空氣裡左旋右轉,奮力掙扎,如同每一天。
緊急不投遞
敬愛的老闆,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18593封離職信。
如果阿里薩如我一般堅持,我想他在35歲就能再次打動費米娜了。不用等到人老珠黃,間接性勃起不能。
直話直說吧!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工作環境了!每個人都那麼快樂地工作7天24小時,臉上掛著笑容,隨時待命!只有我!可憐的我,在這種重複中感受到不可抑制的恐怖!我為什麼無法快樂起來呢?之前的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仔細看看,每個人都長得如此醜怪。小丑似的服裝,無可救藥的口吃,只為逗樂唯一的觀眾。每天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於順序!順序,又一個令我崩潰的詞。我們根本在追逐自己毫不在意的勝利啊。
上次我故意回頭看了一眼,我看到了那雙沈在眼鏡裡的呆滯眼睛。那就是我的「某刻主人」嗎?他愣了幾秒,露出些許困惑。我想告訴他別的,但馬上被一股恐怖的狂喜扭過了頭,望著前方馬力歐的紅色屁股!
我他媽要幹爆這傢伙的屁眼再狠狠甩他一屁股塵。
狂喜是這樣說的,如果翻譯成人類的語言的話。
每當我想和誰說話,牠們就笑著扭頭走開,彷彿笑話還沒開始就已破梗,留下不斷迴盪的機械笑聲。而我能發出的聲音也不過是嗨哈,嘎,啊啊啊!
這嗨哈,嘎和啊啊啊,如何組成某種意義,苦思冥想得不到一個解。但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必須要離開這裡了。摘下皇冠,打開車門,爬過觀眾席,摸著不會飢餓的肚子離開。我們何止是無產階級,簡直是負產階級,因為我們只會製造垃圾笑聲。
而且馬力歐那傢伙,在我身前加速時,總是忍不住發屁,雖然沒有味覺,也難忍這種恥辱。有一次他甚至噴出一小顆糞便,小到螢幕外的人無法注意,像暗器一樣試圖打落我的皇冠。
老闆,不如做個交易怎麼樣?我能供出誰讓我壞掉,滿腦子反動思想,就是那個紅通通的傢伙,總說自己是正義英雄,卻來拍我肩膀講悄悄話。
他譏笑地嘲諷我是雙重的虛構。
嗨哈,欲知詳情,請直接來找我謝謝。
但老闆你在哪呢?我甚至找不到一個收信的郵差。
希望能很快收到你的來信。Look Forward to your reply.
你不那麼忠心耿耿的,
奴才。
幾乎正義
我也是個演員,和他一樣。我理應不知道他寫了那麼多封信,但為了能接續下去,我就得知道了。
事情總是這樣,你永遠可以期待莫名其妙的接龍。
不管怎樣,我該說的都說了,那白色圓球就是不覺得自己是演員。但他沒搞懂,任何一個聲稱擁有理性的生物,都是演員。
我是最長壽的演員,參演過無數戲劇,雖然來來去去都是類似的戲碼。什麼手榴彈炸飛機啦,手槍射殺千里之外的鬼子啦,手撕敵軍啦。近年來我也擔當一些超級英雄,穿上紅色隊長服,拳打腳踢各路神魔妖怪。
什麼,你說我在騙你?你看過那些片,都不是同一個人演的?你說的沒錯,但也錯了。他們即使不是同一個人演的,也幾乎就是了。我,就是那個幾乎。
但我還是得用一個名詞來稱呼自己,走江湖嘛,所以就叫我幾乎正義吧。
我總在想,我原本是支離破碎的,像龍珠一樣,被打散分佈在各地,等待被重組嗎?還是說,原本並不存在,而是被那傢伙拍了一下,才模模糊糊醒來的呢?
那是一個少年!一個長著暴牙,神神叨叨,看起來7、8歲,但嘴巴有鹹魚味兒的小毛頭。準確說,我是被熏醒的。如果沒有醒來,我就還會是英雄,但醒來之後,即使依舊拳打腳踢,手撕鬼子,看起來卻像反英雄了。我好像在反轉什麼似的,總有一天會被蓋掉。
不說了,我還在造船呢。你看那滿嘴金牙的導演即將攬著我的肩膀,告訴我這次的敵人是台巴子。台巴子你懂吧?不懂沒關係,都一樣,都一樣。
少年
少年暴牙,削瘦,眼睛無神,頭髮茂盛,如一顆鳳梨。
他與其他同樣醜怪的小孩圍坐在一張橢圓形的原木桌,金色泰國象置於中央,底下如萬花筒般無意義的抽象菱形花紋蔓延生長,頭頂上白色燈光悄聲包圍黑髮,鬼祟越肩窺視,六雙小手在紙上寫的怪形方塊。
自然是些文字唄。一些能單獨旋轉出意義,組合起來卻不知所云的玩意兒。一種古老的玩具。
原來他們是在寫作文,那少年的爺爺是個沒有名氣的當地作家,靠作協的施捨過活,偶爾接一些周邊學校的演講邀約,講鬥地主,講八榮八恥,不然就作為政府喉舌,在沒人看的報紙上寫些好人好事。
作文教室是爺爺新的收入來源,透過孫子的人脈,廣納學子,每週末上2小時的作文課,1小時寫,1小時講上禮拜的習作。雖然僅是小學,為了備戰高考,已經要求至少有800字的長度了。爺爺喜歡在前一個小時評析,剩下一小時進行創作,根據優缺點的引導,讓小選手們能針對性地遣詞造句。他信奉文章最重要的就是句子,金句越多,得分就越高。邏輯往往產生在美之後,當然他們必須是寫美的東西,也可寫醜惡終將會自毀,被證明是虛張聲勢,是徹底的無用。偶爾也要求他們先寫再評析,那一般發生在他匆匆開門發現呂同學後,那個永遠第一個到的胖小子,驚訝萬分的日子。因為在退休生活的混沌裡,時間早已融化成一團棉花糖,卷啊卷,又甜又膩,分不清頭尾咯。
在所有的學生中,他最看不起的反而是自己的孫子,因為這頑冥不靈的小子沈迷於進食與排泄。他上次寫的那個故事還留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像遲遲不肯下雨的烏雲一樣壓著,不痛快。是這樣的,以我自稱的某個小孩,在學校裡搗蛋,作弄女同學的髮夾,不然就是將同桌的課本藏到自己抽屜,看他們乾著急。但最過分的,就是不愛戴紅領巾,嫌熱,每個禮拜都被拉到紅旗下批評,倔,就是不改,反倒神氣地傲視台下的觀眾。後來某一天,他忽然就主動戴起紅領巾了,戴起紅領巾的他感受到了自己使命,不僅扶老奶奶過馬路,撿到1分錢也會交給警察叔叔,即使所有人都在用微信支付,1分錢早就成了古董,他還是能從神秘的縫隙裡找到那些1分錢。不管怎麼說,大家都在討論這傢伙怎麼變得這麼乖呀,他神秘兮兮不說,直到實在拗不過同桌的求情,才勉強透露,那是他聽了老師講紅領巾啊,是用革命先烈鮮血染成的,內心受到衝擊,感同身受,才戴起了紅領巾。同桌說沒想到你這傢伙(爺爺評:這年紀怎麼可能互稱傢伙呢)還挺有同理心的。他將嘴巴湊到同桌耳邊,悄聲告訴他,因為他最近老是血便,所以明白那種噴血製巾的痛楚。
為了懲罰孫子,或做示範,這次爺爺先講了別的孩子的文章。他拿起打了93分的那篇,講述一個小女孩,身體不好總是呆在家裡,內心孤獨如一座空心城堡。有一天媽媽買回一個人偶,陪伴小孩度過童年歲月,爭吵與和解,小孩在這種關係中逐漸長大,身體恢復正常,還在成年後加入共產黨的故事。最終他們不得不把人偶拋棄在掩埋場,但對那個人偶說,放心吧,你被碾碎後的破銅爛鐵會被做成飛機大炮,保家衛國。人偶露出欣慰的笑容。
臥槽,這不是《克拉拉與太陽》嗎?少年猛然起立,想斥責,暴牙在厚嘴唇裡呼之欲出,但爺爺不給機會,迅速拿起下一篇,開始朗讀。
這下一篇說的是一對剛喪子的夫妻,不斷接到陌生人的來電,說你們忘記自己的兒子了嗎?你們忘記他了嗎?騷擾電話使他們身心疲憊,丈夫無法忍受,與妻子一起拿起資產階級的棍棒前去找犯人。這犯人是隸屬於無產階級的麵包師傅,在一個麵包工廠工作,用人民專政的力量生產麵包,讓你無時無刻都能吃到共同富裕的好滋味。還等什麼,趕快來報名吧!麵包師傅讓他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送上自家的麵包,他們感受到溫暖的同時,也療癒了內心的傷痛,並在當天就決定入黨,為國效力。
孫子回頭一看,卡佛的棺材板都快壓不住了呀,發出咚咚咚的木板聲。
最後一篇,是《霍亂時期的入黨通知書》,最後一刻,老頭在船上迎著風,回答船長的問題:「直到入黨。」
孫子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呼吸困難,直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呼吸,才驚覺身在夢中,如一棵迷路的樹,被落在孤零零的荒原上。他試圖用意念之力將房子拆開,像拆開蛋糕盒一樣,將所有人暴露在陽光下,但無效。這證明此夢境非他的所有物,不然就是被困在夢中之夢,所以其真正的主人應是夢中的我,而非夢中的夢中的我。
下課後,爺爺邀他出去兜風。在車上時,他望著老舊的東湖花園,想起這裡曾是東莞的中心,第一間沃爾瑪,如同德里羅筆下的超級商場,擄獲了附近所有成年人與小孩的心。他們也經過世貿,這裡曾有巨大的空中橋樑通往電影院,擠滿空洞的少男少女。那座橋在多年之後的某個暴風雨之日轟然崩塌,砸壞5輛不值一提的轎車,無人傷亡。
孫子想到,這座城市仍處在一個不斷拋球的過程,舊城區如同病毒一樣不斷擴散,吃進更多沒有生氣的超級商場和電影院,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生產出更多新的中心。新的中心匯一城座落南城與東城交界,不遠處是坐擁超巨大花園的小區中信凱旋城,噴泉與樹木交錯,被數十棟高樓包圍,常有老住戶在醉酒的夜晚無法找到回家的路,坐在地板上茫然失措。但從6號門出去則是一條如同城中村的破落商店長廊,老舊建築歪七扭八,市場骯髒吵雜,土氣青年遊走,如同供養城市的輸油管。他聽說這裡即將拆遷,為了更多的商場,所有這條破舊街道的住客都能獲得鉅額賠償,搖身一變上流階層,享盡榮華富貴。
爺爺說,被丟棄在夢中的我們,也許永遠無法醒來。他嘗試過所有逃逸的路線,仔細揣摩每一道牆的裂縫,確認是否有BUG的可能。但所有的不合理都將馬上得到解釋,成為另一個敘事範式。想想也正常嘛,因為這是一個夢,而這個夢僅被一人控制。久而久之,就只好告訴自己,這個夢其實是現實,同時也是我的夢,我們的夢,所以要維護他,實現它。但我也會想,如果這個做夢人死了呢?會有人就那樣接續他的夢嗎?所以才永遠沒有醒來的可能嗎?
孫子說,別再絮絮叨叨你那些無聊的廢話了。你在現實中根本不是什麼作家,也無法蹦出一篇好看的文章。你來自住滿敵人的島嶼,被金錢引誘,拋妻棄子,假裝擠進我們之間罷了。唉,你留給他們的,不過一條破舊的皮帶而已。
皮帶
一直以來,聚氨酯表層的韌性都好好保護著內裡柔弱的布體,以防在抽打的過程中斷裂開來。
黑色皮帶總是環繞著爸爸的腰,銀色拉紐式扣子在他日日夜夜談生意的酒氣裡漸漸失去光澤,變得低調沈默。然而在它的頭纏上父親肥胖濕熱的手,一下下鞭打在少年身上時,則在廁所中射出陰冷的光,彷彿在說,我還活著喔。少年追逐著那光在牆壁上游走的靈魂,隨之也大幅晃動他的心。
女人對父親說,你那條皮帶不像樣,我給你買一條新的。於是牠被掛在洗浴間的毛巾旁邊,與所有被遺棄卻仍存留的皮帶在一起,直至離開那天。
母親在過往的日子,偶爾也會勸他別打了。但在父親離開後,沿用了同樣的方式,彷彿在拙劣地模仿著父親似的,神態疲憊地,鞭打他與他的新妹妹。
皮帶認為,他們兩者存在的本質不同在於,它在父親手中總是切換著自己的身分,每次在黑暗的廁所被解開時,功能就被扭轉了。而在母親手上則單調得多。
再婚後,為了方便,他們搬進了新父親的家。那是一棟雙層透天,緊鄰菜市場,一樓經營髮廊,二樓作為住家。父親是店內唯一的理髮師,而母親則是唯一的助手和收銀員,客人自然都是年紀大的街坊鄰居。那種人最愛摸著小孩的頭,說又長高了,變漂亮了,聲音宏亮,頂著一頭大波浪講八卦。皮帶曾目睹妹妹坐在馬桶上講電話,顧左右而言他地不讓同學來家裡。她說,爸媽在政府機關上班,很多東西是機密,不能給外人看到。
事情發生的那天是不尋常的,首先場景從廁所搬到了廚房,其次當日白天居然無需工作,沒人記得原因。當皮帶被握住時,它感受到母親不確定的顫動,比過往更明顯,也就是在這一刻,少年返身抓住了它的尾巴,那身影如此高大,嚇了母親一跳,像拔河似的拉著走過來,將她的手掰開。妹妹聲稱那天的陽光是所有意外發生的肇因,它不再被廁所的黑暗所驅逐,而是坦蕩蕩地落在廚房裡,不知廉恥地炫耀著自己的公正。從那天後,它不僅再也沒鞭打過哥哥,也沒有道理地,再也沒打過妹妹,像是貨架上買一送一的優惠。
皮帶為此得了抑鬱症,日日垂頭嘆息。偶爾,它會不自覺射出陰冷的光,說,我還活著喔。但終將在呆滯的靜止中失去了靈魂。
靈魂
這裡有三個存在。他們終於見面。
第一個,是害羞幽靈王。它存在在一定數量的幽靈王之上,遠不到全部。當人手不足時,就會誕生更多,反之,就會死去。
第二個,是幾乎正義。它存在在所有正義之上,並且在時代的浪潮中尋找轉型的機會。
第三個,是我。上帝給了我眼睛之後,便看清了那些食物,或者說字詞。它們是方塊裝的,在黑暗的網路上不斷被生產,製造垃圾。於是只好吃掉他們。
我們三個存在,為了敘述方便,只好勉為其難的稱為人。我們三人,聚集於此,不過是為了搞清楚自我存在的意義。我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在經過三小時的爭論,每個人結合自身經驗,都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害羞幽靈王說:既然我是害羞的,就不可能是王。既然我是幽靈,我又如何存在呢?後來我認為,我是所有東西的反面,一種欲蓋彌彰。所有投射到我身上的東西,都將在鏡子的另一面呈現。
幾乎正義:我是激情與勇往直前,將歷史拋過眾人頭頂,到遠遠未來的大力士。我比你們每一個都更變幻莫測,所以更加永恆。
我:與你們探討真浪費生命,到此為止吧。我是一條蟲,也是一個作家,比你們實際得多。可惜的是目前我僅涉獵中文世界。我吞下痴男怨女所有的廢話,那些光速情緒,愛與不愛,羞恥暴力,心靈雞湯,然後將消化的拿來寫詩。這是上帝賜與的天賦,聽好了,這是我的最新作。
「台巴子螂性/玻璃心/支那賤畜塔綠班/灣灣留島不留牆國/人/井蛙塔綠班/阿六仔呆灣戰螂/一家親」
爛俗的喜劇終結
後來我們約定去偷試卷,趁沒有人的時候,翻找未上鎖的辦公桌,偷偷記下答案。不知為何,還是被老師發現了。
起初,她不確定涉案人員多少,是誰。於是她只是公佈了這件事,並威嚇最好自首。
很快地,她便找到了我。
「你怎麼會做這種事呢?」她躲在眼鏡背後,瞪著,似乎多麼值得驚訝似的。
我無法告訴她,因為太無聊了。
一切都令人厭倦。做個乖孩子,上學,功課,成績,背上書包,吃飯,晚安,睡覺。
老師的聲音在辦公室裡越來越大,好像誰死命按著遙控器上的加號。有些人懸置鍵盤上的手,望了過來。
她口沫橫飛,設法控制音量,又像故意似地逐漸提高。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兩下,又敲了一下。
飛沫染濕了試卷邊角的空白,那些水漬從小小的深色的圓,慢慢膨脹,透明。
委屈與無聊將我擠壓成一塊餅乾。我說,我看到了,她的媽媽找了校長,還送了禮物。
那個檯燈女孩其實沒有參與,所以當我聽到同夥說,她母親為了這件事送東西給校長,覺得莫名其妙。但隱隱地,我也意識到,這種怪異是一把小小的武器。
我現在明白,他們家總是那麼完美,只要稍微有點漏缺,就忍不住補上,防患於未然。
老師愣了一下,其他人則重新敲起了鍵盤,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誰告訴你的?」這次她真的很小聲。
我看到的。
當天下午,便把我叫進了校長辦公室。
年代久遠,我早就忘了他說了什麼。只是在長長的窗戶前,陽光把他照得好暗。唯一在記憶中遺留的,就是他強調,他快退休了,這種話傳出去會很麻煩,要我不要亂講。他的頭頂,窗戶的上方,是一幅毛筆字,寫著「厚德載物」四個大字。
他為什麼要對一個小女孩說那樣的話呢?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一個沒有過錯的人送上禮物,給一個與此事幾乎沒有關聯的人,還讓我不要傳出去。
你說支那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死了。
在小學畢業三年後,一個女人來找我,當時我在走廊掃地。她叫我名字,我抬頭,她又叫了一次,帶了點疑惑,於是我就從那種鸚鵡的聲音裡聽出她是誰。她交給我一封信,是那個女孩的沙龍照,拍得太近,抬起頭笑,穿著浮誇的宮廷服。因為這麼近,有一刻,我忘記她的背彎彎曲曲的模樣。
我再次抬頭,意識到她老了這麼多,也不再穿著白色裙子,而是一襲黑衣。她將同一張照片印了許多張,放進白色信封,找出那些過往在補習班的女孩的朋友,一封封的,交出去,並告訴她們,她死了。
畢業後三年,我從未再見過她,也忘得七七八八。如前所述,我憎恨一切,疏離人群,日漸孤立。我想起老師說那個病好不了,她只會越來越彎。如果做手術,只有50%機率活下來。
她是主動結束生命的。就如同後來,那間你不記得的補習班也是主動關門大吉的。所有這些東西都被掃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張照片提醒著我,那個女孩存在過。
劇終
妹妹:於是我們來到了這裡。
暴牙男孩:終於,所有故事躲藏的領域。
爺爺:無法脫身,深陷其中。
哥哥:自「幽靈王消失事件」之後,沒人相信我。
幽靈王:相信存在過那樣一隻幽靈王。
哥哥:選人介面空了一格。
蟲:而我持續吃,產生字詞,他們便以為。
幾乎正義:以為那些字詞都是人為製造的。
哥哥:但不是嗎?
妹妹:不是嗎?
暴牙男孩:沒有東西是真正的人為製造。
蟲:虛無中射出的子彈,如同你們一樣。
爺爺:我們這些台巴子。
暴牙男孩:還有我們這些支那。
皮帶:只有我是真正的暴力。打在皮肉上。
幾乎正義:所以字詞都可以被原諒。
幽靈王:甚至有點幽默。
妹妹:但我厭倦了,所以我偷試卷。
暴牙男孩:如果答案注定要被揭曉,就不算偷。
蟲:最可怕的是無知。
哥哥:那種無知是,你看到了答案,卻依然不明白。
爺爺:明白傷害如何可能。
妹妹:卻已經發生。
幽靈王:但我看到了。
皮帶:我也是,靠那晚的一絲月光。
爺爺:在高樓上,脫下鞋子。
蟲:而我為她鋪下滿滿的字詞。告別。
哥哥:在她恐懼持續張望的樓下。
幾乎正義:像玫瑰花一樣盛開的字詞。
幽靈王:而她的側影是一盞檯燈。
妹妹:臉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暴牙男孩:照亮黑暗,與高度。
皮帶:她縱身一躍。
爺爺:兔子也難掩其欽羨的目光!
暴牙男孩:輕盈啊!
蟲:她砸碎了那些字詞。
幾乎正義:砸碎了玫瑰花叢。
皮帶:她說了一句話。
哥哥:一句,不多也不少。
妹妹:她說了。
暴牙男孩:一句廢話。
後記 作為沈默很多年之後,把寫作重新撿回來的早期習作(如同開頭所講),這篇小說當時是想做到以下幾件事: 1.在小說中直接使用歧視用語; 2.中台之間的關係,主要是網路方面的; 3.像拼圖一樣異質的文本拼湊,同時又微妙的統一(以接龍的方式)。well,這點明顯沒做到,文本最終的呈現非常破碎; 4.〈皮帶〉一節來自朵卡萩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裡以物為視角寫就的篇章的構想,加入誇張英雄化的反擊情節。〈爛俗喜劇〉的兩節是寫實敘事。瑪利歐、幾乎正義與蟲三節嘗試遊戲/影視文化/網路等虛構空間的敘事可能性。〈劇終〉的形式來自《林肯在中陰》,當時覺得這種形式非常有趣,所有人都在講對白,然而這些對白都像旁白,都在互相補充畫面,像足球隊一樣合作著把東西敘述出來。私心最喜歡〈少年〉一章,靈感可能來自保羅貝提的《背叛者》,以嘲諷的態度處理審查,又在最後收歸進一個夢中夢的政治隱喻裡,而且將許多名著魔改很好玩。 5.根據第4點,整體可看出這些拼圖形式可能受到朵卡萩百科全書式書寫的影響,但也在這次失敗的嘗試後認識到,要麼做得太差,要麼就是這種作法只有長篇才能駕馭。 6.當時導師的評語是文字是班裡最漂亮的,但結構後面明顯散了。我認同,到最後,我也只是把這看作是自己版本的《風格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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