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体毛在夏日飞舞！

本文为“不止身体”专栏文章之一，本文首发于beU Official。

初中时我羡慕过一位女同学的手。因为她的手又细又白又长，相比之下，我的手就太过普通，甚至有点丑。最关键的是，这位女同学的手上，一根毛都没有！这一度让我很困惑，为什么我的最靠近手掌的那一截手指上，都冒着毛呢？当时，这位同学就坐在我的附近，每一次我找她说话时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她白瓷质感的手。

中学过去，来到大学。还没等我想到让自己的手变漂亮的方法，新的除毛赛已经轮番开始：腋毛、手臂和小腿上的汗毛、甚至是长势过于旺盛的眉毛，都被默认不该出现在女生的身上。不想掉队的我积极加入赛道，多次购入脱毛膏和脱毛刀，时刻准备着。

夏天是除毛战最为白热化的季节。购物软件会以各种方式提醒你最新款脱毛仪“不要1999，只要999”，而消费不起仪器的贫穷女孩则会在视频网站上教你三招无痛脱毛的技巧；如果运气好，在公共卫生间如厕时还可能听到隔壁有女生为了约会而临时躲进来脱毛......总之，夏天一到，（至少在社交网络上刷到的）每个人都变成了瓷娃娃。甚至，在绝大多数的除毛用品广告中，也看不到体毛。

腋毛是我为之付出最多的体毛。除了购置除毛用品的花销，我还需要：在洗澡时持续一段时间举起手臂等待脱毛膏发挥作用，忍受脱毛膏闻起来工业范儿明显的气味，并对某几根极为顽固的刺头进行掐头去尾的二次铲除（这个时候常常会误揪到自己的肉）。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接下来的十多天才是：刚开始，当腋下缺少了毛的缓冲之后，肉和肉会时不时贴撞在一起又分开，随着汗液的排出和累积，一种粘腻、湿滑、闷润的奇怪体感会时时刻刻伴随着你。而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忍不住很想要抬起手闻一闻自己的腋下，来辨认汗液发酵的程度，以决定是不是需要就近找一个女厕所对腋下进行一番清扫。再接下来的几天，新的毛会长出刺刺的头，每一次的抬手和放下，它们都极有存在感。

即便如此，我在20岁前后的好几年里还是认真、严谨地做着除腋毛这件事：每一个打算第二天穿无袖上衣的晚上，每一次可能会要坦诚相见的约会前，每一次长途或短途旅行前，保证腋下无毛都会是我的checklist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如果某次不小心忘记了，我一定会在之后为此尴尬、羞耻好几天。对我来说，仅仅除腋毛就已经是一项相当繁重的劳动，很难想象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选择定期全身除毛的女生要付出多少额外的时间、注意力和真金白银。

现代时尚趋势和广告在很大程度上固化了“女子无毛便是德”的审美。在20世纪前，女性的日常穿着少有露出手臂和腿部的，所以社会尚未有机会把目光投向女性的这些部位或这些部位的毛发上。

但进入20世纪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在1920年，西雅图之星这份地方报纸曾刊登出一则消息：一位女孩为了除腿毛而割伤了自己。这样一件“小事”之所以能够成为“新闻”，就是因为“除毛”以及“因除毛而受伤”在当时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

而正在那之前几年，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的除毛广告。为了推销自己的除毛膏，时尚芭莎（Haper's Bazaar）在1915年发布了自己的第一则除毛广告，接下来几年时间里，时尚芭莎刊出了许多类似的广告。

同期，吉列（Gillette）推出了世界上第一款“女士专属”的除毛刀。在吉列一则1917年的广告中，它同样强调女性除腋毛的重要性。

自此以后，广告和时尚业对女性体毛的审视从未离开。无袖、短裙的流行，更加严格地要求着每一位选择这些穿着的女性“管理”好自己的体毛。甚至在战争年代，尼龙的短缺使得很多女性买不到遮腿的尼龙袜，所以必须更多地消费除毛产品。

半个世纪过去，女性除毛早已不是新鲜事，而是义务，是责任，是保有女性气质而必须要做的事。在广告中，除毛开始和优雅、淑女等概念挂钩。在1960年代一项针对15至44岁美国女性的调查中，有高达98%的人都表示自己除过毛（我猜如果对当今的中国女性做同样的调研，得到的数据一定也不分高下）。除毛变成家常便饭，广告商们趁机推出除毛套装进行贩售。

等到了80年代，关于除毛产品的广告进一步固化女性“魅力”和除毛的联系。下面这则同样是来自吉列的除毛广告用身材姣好、通体光滑的沙滩女郎形象直观地展示除毛后的“美”，just whistle 的广告语更赤裸地暗示除毛后女性能够收获到更多的目光。

这则广告上还有一具从左下角打上来的男性身型的阴影，毫不避讳地宣扬着男性（对除毛后的女性身体）凝视的重要性。不得不说，这是一幅如今看来极为物化女性的广告，但在当年，这是一个极为成功的广告案例。除毛成为变得“性感”和“有吸引力”的门槛。

可以说，在过去的百年中，除毛是一项被指派给女性的战斗，直到现在也依然进行着，并且随着互联网的联通而实现了跨语言和跨文化的规训。

但细想之下，我不禁冒出无数的疑问：为什么男性留胡子、长胸毛、有腋毛是完全OK但女性却不行呢？为什么网络上流行的美要求发量多、颅顶高、眉毛浓、睫毛长，但腿毛和腋毛却必须消失呢？为什么人类一边埋头猛吸小动物的毛茸茸，却要求女性的身体是滑溜溜的呢？

所以，毛和毛是不同的，而女性得到的指示是：该有毛的地方要有毛，但不该有的地方绝对不能有！这和要求女生体重不过百但同时得有S形身材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不过只是对女性身体的另一种划定界限和滥用标准。

这场除毛战，早该停下来问问女性自己的意见了。

在刚刚成年的那几年里我吃够了剃腋毛的苦，所以在25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剃过腋毛。如今回想当时除毛后的各种不适，我猜那很大可能是我的腋毛为了捍卫自己而做出的反抗。还好有它，还好它不记仇，现在还在持续地为我的胳肢窝提供正常、舒适的排汗和缓冲。

其实，这两年的我一直在尝试不同的运动，而今年我尝试了攀岩——一个要频繁举起手臂的运动。攀岩非常容易出汗，但最开始的几次我还是不好意思脱掉外衣只穿运动内衣上墙，因为这意味着我一旦向上伸手抓岩点，我的腋下就会一览无余。类似的担心，和我一起攀岩的女性伙伴也曾经表达过。好消息是，我最终克服了这种内化了的自我审视，毫无顾忌地在岩壁上伸手、伸手、再伸手。而且，我发现没有人因此多看我一眼，岩友们紧盯着的还是我的攀岩动作和技巧。虽然本就该如此，但这对我来说依然是放飞体毛的一次小小进步。

很巧，我的一位朋友也在最近来跟我说她想要在自己身上破除“腋毛羞耻”。我俩就此聊开，她给我分享了在地铁上被盯但她“凝视回去”的经历。这是十分珍贵的日常练习，虽然依旧是我们在为此付更多勇气，但我们的勇气也会因此增长，在彼此之间流动。

我也非常高兴自己的身边有一群能够支撑着我去做更多突破的女性朋友。在6月初的一次聚会中，大家边聊天边在手头随便做点什么。一个朋友拿着黑色的笔在我的小腿上画上了一根根腿毛，另一个朋友又用红色的笔添了几笔卷卷的腿毛。就这样，我在那天拥有了形状自由的、朋友赠予的新腿毛。

在那天聚会结束打车回家时，我和一个朋友同行，我们又随口聊到这些新腿毛，我说“刚好我明天给小腿纹身，要不顺便纹几根腿毛吧”，说完我和朋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扫兴的是，司机突然插话“要找不到男朋友哦”。你看，这种细微处的冒犯就是为什么有许多女性无法在夏天露出自己的体毛，这也是为什么朋友给我画的腿毛显得如此珍贵。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临时的小事，我真的去和纹身师沟通想要在原本的图案上加上两根腿毛。我那天本来要纹的图案是长袜子皮皮，读过她的故事的朋友会知道，皮皮是一个活泼、不羁，无所谓规则，有些时候甚至有些粗鲁的自由自在的小女孩。皮皮一定不会介意我在她的腿上加上两根毛，如果她能跟我对话，她一定会说“这不过是一小撮毛的事！”

所以，第二天我就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长袜子·腿毛·皮皮纹身。和我的其她的纹身一样，这个图案也可以算作我的性别实践。

其实，一小撮毛也刚好是我的微信名，我从17年就开始使用这个名字，一直到现在。在最开始时它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好玩。但慢慢地我发现有太多问题都不过是个“一小撮毛的问题”，所以我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名字。

夏天正在进行，人人都爱吹风。不如，让身体上的一小撮毛们也飞舞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