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現場》走讀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三代女子的心靈故鄉大稻埕
作者|佐渡守(文字工作者)
早在1920年代即成為台灣「新文化運動」濫觴之地、如今處處隱藏「令人難瘦」美食風險的大稻埕,是《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書中同名單篇的主場景,也是拉拔洪愛珠長大的外婆「阿蘭」的娘家。成長於殖民末期的阿蘭,在當年極致繁華的大稻埕,她腳蹬三吋高跟、身穿馬甲束腰的訂製洋裝、化上全副亮麗妝容,獨立自信與拉風,早早就是個職業婦女,有別於許多家族書寫描摹舊時代女性常見的苦情悲催。
書名「老派少女」其實泛指的是洪愛珠家族跨幅超過半世紀的祖孫三代女性,而大稻埕正是這本書裡最能讓她們「一秒變少女」的心靈故鄉。被阿蘭帶大的洪愛珠,走讀當天穿的便是這裡訂製的大紅裙,她步履輕盈(偶而應攝影要求跳躍地)領著眾人跟隨阿蘭的足跡,遊走大街小巷各家少說都有80年歷史的老店,全程大約兩個半鐘頭,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照以下路線按圖索驥:
- 永樂市場(林良號潤餅、建翔蔬菜、菩俐訂製服)
- 滋生青草號
- 生記中藥行
- 泉通雜糧行
- 勝豐粉麵專賣店
- 高建桶店
- 賣麵炎仔
- 滋養豆餡舖
■以老舖為基礎,三代記憶為經緯
集合地點永樂市場,是全台知名的布市,它的一樓規畫為菜場,本次走讀的首站,來到藏身菜場裡的林良號。這裡製潤餅皮的手藝已家傳近90年,老闆娘手中Q彈的麵糰彷彿活物,在炙熱煎盤上「抹餅皮」又宛如特技。洪愛珠書裡這麼寫道:
「林良號製餅,是古老節奏與時光之詩。手掌著濕麵糰,在烘台上抹出一張絲白薄餅,再足尖點地似的飛甩幾下,使其均厚。待由濕至乾,徒手將之數百數千的揭起。餅極薄而透光,重疊成分分秒秒時時刻刻,時間的具體證據。默默在側觀看,不久心裡若干塵埃,都暫時緩緩地降下。」
洪愛珠說,奶奶是同安人,林良號的潤餅跟自家做的口味非常接近,高麗菜會添加咖哩粉,配菜包括黃豆干絲與滸苔、蛋絲或蛋酥。北部口味與南部些許不同,例如蔬菜湯水較多,而花生粉裡的糖則較少。
作者形容為「時光之詩」的潤餅家已傳三代,少女阿蘭從林良號第一代就是主顧,女兒與外孫女也傳承交棒買了三代。
買完潤餅,往前幾步轉角就是Uncle Ray的菜攤,沾著露似的誘人菜蔬躺在麻布袋、木箱、竹籃裡,陳設得跟百貨公司裡裸賣的一樣漂亮。雖然有個洋名,但舊稱「建翔蔬菜批發」的Uncle Ray也已家傳四代,別看它文青表象,這裡菜色多、銷量大,逢大日子有些菜來不及擺就銷售一空。
永樂市場裡臨民樂街一側有成排的商鋪,愛珠就在這裡的菩娳の店訂製這天身上穿的紅色婚裙。菩娳阿姨關心裙子是否達成它在婚禮應盡的效果,掛念著追問那天穿起來「有古錐某」(可愛嗎)?跟「愛要及時」這句話一樣,洪愛珠後來把婚禮照片印出來送給菩娳阿姨的心意也是如此,她說:「跟長輩真的不要談斷捨離,許多珍貴的老店、老師傅一聲不響就悄悄結束營業,這一斷,以後再有什麼遺憾或念想,也找不到人了。」
結束了永樂市場的行程,走出戶外來到民樂街,目標是比鄰的兩家青草店。洪愛珠在還未識字的年紀,都指名有「童顏鶴髮老奶奶」的那家買茶,小孩單純的心眼認為:阿嬤氣色這麼好,東西肯定也是棒棒的。及後長大,有次這位「門面擔當」不在,她竟也就認不出來了。
如今,左邊的青草店重新裝修,而另一家老派依舊,兩家店外觀已迥然不同,但洪愛珠鍾愛的還是童年那家有老奶奶的、陳列一絲不改的「滋生」青草店。她並推薦,喝不了苦茶的人來這裡可以改喝茅根,腸火旺、便秘者尤其適合。
青草店旁,轉進賣蚵嗲的小巷,銜接延平北路的那端,其實才是阿蘭帶著外孫女回大稻埕購物的入口起點。以前巷口有座拱型隧道般的雨棚,如今雨棚已拆,但洪愛珠心中的隧道仍在,彷彿一穿越便回到昔日的時空,外婆、媽媽與自己,三代大小女生累積的記憶便會自動開啟,為心導航。
延平北路上,外婆的粽子都在義美本店購買,對她來說這是信譽良好的老街坊,而非眾所周知的連鎖品牌,每年元宵,本店還保留老師傅手工現做湯圓的舊傳統。義美斜對面的十字軒,門口望去最閃的是一對華麗得很浮誇的壽桃塔「見本」,洪愛珠說,除了麵龜壽桃與傳統喜餅,這裡的包子饅頭也很強。十字軒旁的加福起士蛋糕亦十分知名,但洪愛珠更愛的是他們的椪餅,掰碎後沖花生湯是她與媽媽的私房吃法。
回到迪化街上,被作者形容為「本格派」的生記中藥行,迥異於其他店家騎樓擺滿琳瑯滿目賣給觀光客的現成貨色,來生記的客人想要什麼,師傅才從藥櫃取出現切現磨。店裡陳設也彷彿停格在時光膠囊裡,頗有簡樸古風,但絕非時興的刻意仿舊。不用中藥者,來買個胡椒粉也是極好。
迪化街往北續行,毫不起眼的勝豐食品行是區裡最老的街屋,從未翻修過的牆面梁柱與招牌處處斑駁,店雖小,但比起大賣場貨色竟更加齊全,光是關廟麵就少見地從極細到極粗。設計科班的洪愛珠,喜歡帶學生來觀摩小店佈滿的鐵製招牌,手工寫就的字體之美,現在已經少見了。
同樣在迪化街的高建桶店,也有百年歷史。洪愛珠特地讓我們看她揹的大手袋,就是這裡出品,被她當成菜籃的手袋,常有人誤以為是百貨公司精品。洪愛珠還會在高建買手編籃子與盒子,放入經三代老派少女美味認證的傳統茶點,無需花大錢就是獨一無二又誠意十足的伴手禮。
緩步徐行至此,竟也已近中午,這趟大稻埕走讀最後以「賣麵炎仔」(金泉小吃店)的乾麵、燒肉、白斬雞與各式黑白切作結。這裡的油麵特別細Q,含豬油香,但小菜才是重點,而燒肉眾推C位。更令人瞠目的是,名聞遐邇的乾麵竟然一碗只賣20元。
解散地點選擇在滋養豆餡舖,熱銷商品「最中」為日文もなか的漢字,類似蛋捲冰淇淋外殼口感的方形餅殼,填滿小倉紅豆餡,若要現場食用,店家還會配一小杯茶,讓你坐在廊下慢慢品嘗。洪愛珠另外推薦這個時節才有的艾草麻糬,入口清香;還有她從小吃到大的老派泡芙,內餡是卡士達,口感也較一般清爽濕潤不乾不柴。
吃著賣麵炎仔時,讓人聯想到〈吃麵的兆頭〉裡的切仔麵大本營:蘆洲。在洪愛珠書裡,大稻埕環繞著阿蘭而寫,而有關蘆洲的篇章則著墨了整個家族。可能連台北人都不太熟的蘆洲,有座將近200年歷史的湧蓮寺,在每年農曆9月18日觀音佛祖出家紀念日,都會舉辦盛大的遊街活動,這天同時也是蘆洲的切仔麵節。
洪愛珠在文中提到,外公吃麵陣仗之大,需要數輛車同行。店家問點什麼小菜,他會豪氣地說:「攏切來」。經洪愛珠妙筆,據說包含美食家韓良憶、王瑞瑤,許多讀者看完〈吃麵的兆頭〉都流著口水跑去蘆洲吃「粉麵」。
然而不只大稻埕與蘆洲,書中五輯,「茶與茶食」就包含港澳與洪愛珠留學的英國;「南洋旅次」則是新馬與泰國的食記。甚至有專文談廚具,廚房小物諸如毛拔、黃銅冰勺、烏心石砧板,都講緣份,都惦著故事。因為對洪愛珠來說,老骨董家具、廚具,是一家三代女性的「情物」。
包括從巴黎扛回來的一口生鐵鍋,她這樣寫道:「我性格裡有點濫情,養什麼都怕養死了,自己承受不了,因此動植物盡量不養,但願意養鍋。妥善照顧的鐵鍋或比人長壽,不怕生別離。」
■將美好光景落成點點黑字
作家簡媜形容洪愛珠是文字的能手:「(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首句以『媽媽病篤』切入,手法乾淨、筆刀鋒利化於無形。」而媽媽病篤這件事,也正是洪愛珠提筆寫作的動機。
母親五十幾歲罹病到過世僅短短兩年的時間,由於事發突然,與媽媽感情緊密的洪愛珠頓時失去重心。為了陪病,她將設計的案量降至最低,但陪病的時間漫長,她因此自覺快被掏空,於是陪病間隙她開始參加寫作班,做為場域、心境的轉換與喘息。
洪愛珠是在母親過世前一年(2015)才開始寫作,那時她已三十出頭,不算是年輕的寫作者。過去她受的訓練是圖像,即便要創作,文字也不在她的選項裡,因此雖然從中獲益甚多,但寫作班對當時的她而言更重要的是陪伴。然而她說:「就算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寫,長期以來我也一直是個讀者,對文字的選擇,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對洪愛珠來說,母女倆下了班會一起聊天,假日會出門四處走走,她過得很快樂,也認為生活裡的實踐比較重要,所以並沒有特別要抒發的需求,也沒有強烈的創作慾。「但媽媽生病我就完蛋了,此後整個天塌下來。」
她需要一個平衡的出口,然後才發現原來文字更能表達自己的意念。她說:「坊間追憶家人的文章很多,但我絕不想寫母親的病況,這本書如此,未來也是如此,我情願藉由書寫,來回憶我們渡過的所有美好一切,也就是從購物到飲食,這些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事物。」
2015年參加寫作班,2018年拿下第一個文學獎,是相當驚人的成績。蔡珠兒評她:下筆有滄桑的時間感,文體有寬柔的空氣感但資訊含量高,文白相間有舒(國治)式風味。洪愛珠的文字質感細膩,應是長久以來閱讀習慣的薰陶與素養所致,且她用字老練精準,諸如〈粥事〉一文,米湯叫「泔」,形容粥稠叫「洘」,熬粥攪拌不勤導致米粒沾鍋叫「黐底」,若非長年實踐的閱讀與食事,一般人恐怕連字都唸不出來。
■代代傳承的自強女子力
家族的故事即便尋常,對每個當事者來說都是獨一無二。《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的主軸是飲食的事與物,雖然沒有很鮮明的人物脈絡,但不時可以看到背後勾勒著女性情感,清淡中有徹入心肺的厚重。
洪愛珠說:「對,我把很多人物埋在裡面。我不會歌頌家族,沒有一定要把外婆跟媽媽主角化,因為她們交棒給我的生活方式,就已經代表了她們,無需特別描述外婆是怎樣的人、生平有什麼故事,即便有故事我也拆在四處。」
「例如〈隆重炸物〉那篇,為什麼我媽很會炸東西?因為她17歲就在家族企業上班,還要處理全公司八十多人的團膳,17歲少女哪怕是在她那個年代也少有人這般能耐。但我不會單獨寫她,她卻在書裡無所不在,綜合了許許多多的生活經驗傳遞給我。我覺得每個媽媽傳給子女的事物都很了不起,無需特別歌頌,我比較想寫長輩這些經驗給我們這一代女生什麼樣的支持與養分。」
洪愛珠的母親承襲外婆,母女的能幹鄉里馳名,阿蘭更是誇張地強大,讓我們見識到過去委屈形象之外的另一種舊時女性面貌。洪愛珠書中寫道:
「阿蘭結婚,遠嫁淡水河對岸,觀音山腳下的郊外之郊。形容自己進門時,足踏漆亮高跟鞋,一腳踩進屋內,鞋跟即深陷泥地,台北小姐的農村拚搏史自此開始。」
淡水河對岸、觀音山腳下的五股超會淹水,土角厝會被沖垮,剩屋頂在水上漂。強大的阿蘭把小孩往屋頂上丟,接著轉頭就去支解溺斃的豬體,用最快的速度加工料理以便儲藏止損。成為頭家娘後,她還能帶領一幫女工為示範新機器而駐外整個月。
洪愛珠說:「我覺得最強大的女生是『自強』,不依賴情感來示弱,這也是她們對我的教養。我媽婚後仍在娘家的家族企業上班,我一出生就是外婆帶大,我跟母系吃住都一起。我媽長女,我也是長女,一家三代遇事都不會哭哭啼啼。我媽從罹癌到過世,她不抱怨、沒為自己掉過一滴眼淚,這也是我沒辦法傷春悲秋的原因,畢竟性格裡沒有這種遺傳因子。」
她還笑說,外婆與媽媽的自我要求都很高,自己還差她們一截。「媽媽就算走三步到公司、跨過水溝買個菜,都要擦口紅、穿高跟鞋;外婆更誇張,連外頭澆個花都要穿洋裝、頭髮吹整齊、珍珠項鍊戴好,她們是這樣的女性。」
■集家族之力拼湊復刻母親的老台灣味
愛珠母親病後,有天跟陪病的女兒說她想吃炸春捲。媽媽很會炸物,從小在廚房跟進跟出的洪愛珠覺得春捲可以自己做,便回到迪化街採買食材。所有往昔的生活氣味一股腦襲來,差別是,洪愛珠從女兒跨到媽媽的位子,變成一個照顧者。她說:「過去媽媽怎麼照顧我,我會努力去回想,再把它復刻回來照顧她。」從炸春捲起的頭,也才有洪愛珠第一篇成形的文章。
母親在病中最後一道手把手教給洪愛珠的,是自阿蘭手裡傳承三代的滷肉。一般小孩放學點心不外糖果餅乾,小愛珠則是阿嬤的滷肉(她從小對此竟也毫不懷疑)。「我家的滷肉手路跟別人不一樣,用的不是三層肉,而是踢胸肉(豬頸以下帶皮肩胛肉)。我媽生病,傳給我的當時,站都站不好了,還硬要撐住告訴我,『這糖要炒到這個顏色才能下醬油』。」
媽媽過世之後,洪愛珠開始會滷一大鍋分送吃阿嬤滷肉長大的親族,「最奇妙是我拿給我婆婆吃,她居然說跟她媽媽做的一模一樣,那是她記憶中封存了80年的老台灣味。」
至於來不及承襲就失傳的菜色,則靠家族眾人一起用味蕾的記憶拼湊復刻。「芋棗」即是一例,她會買芋頭回來,用不同的油、糖、粉一一去試,直到把老味道找回來。別的地方都沒有的家鄉味,則屬番薯粉勾濃芡直到成團的「兜麵」最是代表,它是泉州人聚落吃的菜,過年期間蘆洲的雜糧行還會出現番薯粉大缺貨的奇特現象。
■「老派」是我的生存之道
「人一遭逢變故,就會想重建秩序,我見過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老輩人借靈感。所以老派對我來說是生存之道,我從外婆買的攤商知道它的信譽,我知道外婆手路的口味沒有斷掉,在資訊這麼過量、速度這麼快的社會裡,這一切讓我安心。」
她坦言,這也正是書裡沒有明講出來的核心,而非僅僅是表面的購物之道。「這本書絕大部分想要反映的就是老派價值。我是七年級,不管是跟我同齡的人或現在的年輕人都講求自我實現,但我一直不認為年輕跟老絕對對立,背離老價值也不代表就是進步。我從我媽與外婆身上看到,她們常兼顧別人,自我也沒有因此變小,而我們承擔與付出的還沒有老一輩的多,她們的身教對我影響至深。」
洪愛珠進一步表示,我們被全球化、現代性迷惑得很深,形塑生活都跟著潮流走,永遠追逐不完,最後還會很焦慮。而且現代人太缺乏手作,例如飲食叫外賣,被商業餵養收編。她認為,其實自己做菜的過程,可以從「想吃什麼」,一直過渡到「想過什麼樣的日子」,選擇握在自己手中,人也才不會被規格化。
人若抱持對新與舊相互探索理解的意願,選項也隨之更寬廣。老派少女適情適性的生活方式,說不定才是最自由。●
老派少女購物路線
作者:洪愛珠
出版:遠流出版
作者簡介:本名洪于珺。1983年生,台北養成。倫敦藝術大學傳播學院畢,資深平面設計,大學兼任講師,工餘從事寫作,以記舊時日,家常吃食與經過之人。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作品入選《九歌一○八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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