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感性、與豐富的現實: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精神世界》(上)
在很早年的時候,李震曾經寫過一本厚厚的(第二版,595頁)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精神世界》。這本書在李震長期豐富的著作中,有一個相當特殊的地位:因為,此後李震大多潛心於深邃的哲學討論,除了偶爾寫幾首現代詩之外,便不那麼著重在文學了。[1]
於是,李震這本特殊的書,便可以為我們開啟一個有趣的問題:一個堅守多瑪斯傳統的哲學家李震,他會怎麼去閱讀、理解,充滿著情感、罪惡、與聖潔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他讀出來的詮釋成果,又會強調在小說中的哪些方面與內容。這是頗誘惑人去深入探索的。
理智與情感
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裡,我們很少讀到一個步步為營、以理性作為生命指導原則的人。在他小說中的人物,不論是好人壞人,大多都敢愛敢恨,蘊含著強烈充沛的情感。
相對的,在李震所服膺的多瑪斯傳統中,「理智」往往都佔據著主導的地位。根據多瑪斯傳統,人藉由感官只能夠認識到個別的、多樣的存在的事物,但卻不能認識到「凡存在之所以能夠存在」,的共通的道理;後者則是理性才能夠觸及到的範圍。[2]並且,「存在之所以存在」的道理,又與人的生命意義有著不可能擺脫的聯繫,所以「理性」在人類生命中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地位。溫保祿有一段話,很清楚而且動人的表達出這個想法:
的確,上述表達形上學問題〔「如何能有存在物」〕的說法是徹底思考的結果。但是,提出此問題最深的動機並非思想家冷靜尋求抽象真理的願望。哲學釐清這個問題,因為在自己和別人的生活中,尤其在最珍惜的你我關係中,人人多少都體驗到這屬於存有物的偶然性:孩子誕生、年邁的父母去世、他人遇難而自己獲救……這些都能使人問:為甚麼有我?為甚麼我是我?所謂的形上學問題不僅質問所有存在物,也質問我自己,且在質問自我時此問題顯得最迫切、最尖銳。總之:人對自己及其位格性存在的體驗,是第二節〔訝異自己存在奧秘的人〕關鍵概念的「發源地」。而對自我存在經驗的痛苦與喜樂,可推動人擺脫此思維的困難,追問一切存在物和自己根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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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以及「現實的理性主義」
雖然李震是多瑪斯傳統最忠實與最傑出的哲學家之一,但在他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詮釋中,他完全遵循著杜斯妥也夫斯基對「情感與理智」的看法。如李震說:
生活是一個整體,而理性的認知活動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我們過份信賴或寬縱理性,它就會把生命弄得支離破碎。破壞生命的整體性,使我們看不到生命的各種幅度。杜斯妥也夫斯基不遺餘力地攻擊抽象的理性主義,其主要原因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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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一生重視生命,實在的生命,而不是空洞的生命。生命的基礎是現實,不可能是空無。現實是無限豐富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複雜性,人的複雜性,因此我們在探討人生的時候,不應該只重視理性的成份,還必須重視意志的成份;在意識及認知的世界之外,還有下意識的世界,在可知的世界之外,還有不可知的世界。從整體性地去看人生,人生離不開奧秘,而奧秘不但不妨礙生命的可理解特性,反而使生命愈顯得豐富、動人和具有吸引力。生命有如大海,只看表面,絕對無法了解它,必須深入地置身其中,不怕冒險犯難,向不可知的境地邁進,才能獲取更大更豐富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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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震的這些解讀中,「複雜」是一個很關鍵的字眼,來理解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那些極端、容易感動和被激動,乍看之下相當「不理性」的人。李震反對「抽象的理性主義」;他相信杜斯妥也夫斯基和自己的理念,也就是「現實的理性主義」才是正確的,是人類生活應當有的態度。這是什麼意思呢?
李震說:「生活是一個整體」。生活面對著現實的種種事物;同一件事物,也許會在感性上引發我的欲望,或是讓我的理智能夠理解它,再或是我的意志決定去追求它、愛它。理性的正當運用,將會是扣緊著「現實」來思考的;但必須注意的是:這裡說的「現實」不只是眼睛所能觀看到的一切,也包括了人的感受、責任、關係[6],以及在感官所接觸到的事物之上,這些事物背後的道理。但是,一種「抽象的理性主義」則會誇大理性的作用,讓理性去否定愛與情感的領域;但是,愛與情感是針對「現實」而發的,理性也是針對「現實」來思考的,所以,理性如果否定了愛與情感的正當使用,那麼它也是否定了現實的一個真實的意義與面向,而走向理性的自我否定。
這不就是現代人所遭遇到的問題嗎?李震問。在這個繁忙而機械化的年代,我們不斷的探求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關係、運轉、與效果,想要把「好處」積累到最大化。可是,人們總是在問「如何」的問題:我們如何得到更多,我們如何產生出更好的效果,我們如何獲得更大的滿足。卻往往忽視了「為什麼」的問題。為什麼我要活下去?為什麼我要去愛這一切?為什麼我們在限定的時空中,非常偶然的遇見了無數人類中的一個人,卻認為這種情感可以是一個永恆的誓約?這一切「為什麼」的問題,都是理性無法回答我們的,而必須由人的意志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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