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3《第二爐香》補記
但為什麼特別要說一個這樣的故事呢?
我總覺得祖師奶奶就是老辣,就算在她年輕時,這樣的狠勁在小說裡也能處處看到。「性」一直是張愛玲小說裡重要的課題之一,無論是紅白玫瑰裡振保在巴黎見到的窩囊太陽,金鎖記裡長安與世舫戀愛時的溫柔陽光,在她的小說中只要見了陽光,都有那麼一絲溫暖。但結局往往沒入黑暗,成為一場空。
就算只是一絲柔媚的陽光,張愛玲在最後往往給她一個冷寂的陰暗結局。如世舫心目中的閨秀,「一級一級,通往沒有光的所在」;振保在巴黎與妓女的初體驗,近乎糟賤了自身,「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裡。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在港大念英國文學的張愛玲,「……必讀書單中基本都是十七至十九世紀的正典作品」*,也讀了荷馬史詩,不知道她是否讀過那部《利西翠妲》?
利西翠妲是部喜劇:希臘人與斯巴達人爭戰不休,男人前線打仗,女人後方也不得安寧。利西翠妲號召希臘女性同胞,以性止戰,在戰爭停止前,不與任何男性睡覺。可是人性漏洞百出,男女戰爭,最後花落水流,平定了戰場也平息了臥房。在《利西翠妲》裡的女性,各個感覺都是動能飽滿的婦女,說不要就是不要,但說要也是要,各種詭計藉口,只為回家與老公或情人偷歡。
在第一爐香與第二爐香的故事開頭,兩位主角都是自己前往某處:薇龍到梁公館找姑媽借錢,安白登到高街找即將成婚的未婚妻愫細,他們身分即將面臨轉換。這也符合聊齋的故事型態,慾的驅使,使書生在赴京趕考的路途中,借宿某處。但比對薇龍與安白登,薇龍的下場固然淒涼,至少她是自願。可安白登先生則是自投羅網,最後小命賠上,只剩一縷輕煙。
我隱約覺得,第二爐香不僅是恐怖小說,也是一篇女性小說。或者應該這樣說,張愛玲短篇小說裡的女性,主動追求慾望的,總會有不同下場,但至少都會因此而進步,無論是心理上或境遇上。如嬌蕊,如流蘇,如玉清敦鳳,甚至包含了七巧。她們動能強烈,性格飽滿,在慾望的道路上,頭也不回的奔赴而去。煞住了車,被現實包圍的如曹七巧,無法發洩的慾望成了虐待兒女的藉口;忠於慾望,男人卻無法面對的嬌蕊,最後也發現了生命中新的方向;時勢造人的流蘇,不僅有了人還有了地位,從此揚眉吐氣。
反觀男人,季澤想要的不只是七巧,還有她的錢;振保想要的是身為好人的地位與名聲;單純的童世舫想要婚姻,最後發現這家人只會領他通往黑暗。
而羅傑安白登投射的慾望,那是愛嗎?是成家的渴望,對婚姻的期盼,但最後他的下場是以身殉之。掌握一切的並不是安白登先生,而是蜜秋兒太太,這位只有三個女兒的英國寡婦,大概思想還在維多利亞時期,嚴厲控管三個女兒的思想。對比第一爐香裡梁公館淫逸鬆軟的氛圍,蜜秋兒太太家住在古典的高街上,「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簡直是可愛的外觀,想像裡還有點英式的鄉間氛圍。可也是這樣的房子,蜜秋兒太太控管著兩個女兒,不給她們一點性教育,直接導致安白登的悲劇。
但在這裡,慾望是女人掌握一切的方式。東方一點的如薇龍的姑媽,備好各色美女,等上門的男子們沉醉;西方一點的是蜜秋兒太太,性成為嚴厲的教條,誰碰誰倒楣。再想得稍微遠一點,簡直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氛圍:東方的古老帝國在靡靡鴉片香裡坍塌,西方的殖民帝國大日不落,女王只穿黑衣,慾望必須掩蓋在層層黑紗裡,大家只做不說。
雖然表面是恐怖小說,可是內在卻寫了一個掌握(或殺死)異性戀男子的方式。脫胎自聊齋,但比聊齋更偏向女性,至少在這裡女性回應男性慾望的方式,不再只有獻身,也能透過掌握對方的慾望,進而掌控對方的性命。
只是裡面的書生成了祭品安白登先生,身為讀者,我只能感謝他了。
*此為張愛玲的英文課中提到,《緣起香港》,黃心村教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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