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10 大补膏和万灵针
行动的时间是晚八点,地点是老城厢九亩地的东南角,目标是一个人,一个前来为十几爿燕子窠送货的男人。
顾盈本以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对方恐怕不会铤而走险。对于她的质疑,钟少德却不以为然,理由只有一个——贪婪。因为贪婪,纵然前段时间两帮火并,弹片横飞之际,这个人也未尝停止过按时送货。枪林弹雨尚且不惧,更何况区区十级的小台风?因为贪婪,所以他必来无疑。
果然,如钟少德所料,八点刚过一刻,一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人烟稀少的街头。坐在暗处的汽车里,顾盈看到,此人中等身高,看身材像是男性,他腋下夹着一口大号旅行箱,箱子上好像还盖了一层防水油布。未待她看得更清楚,坐在她身边的钟少德就发出了暗号。两短一长三道手电光闪过,从路边小巷里闪出三名便衣,一拥而上,轻松制服了雨衣男子。便衣将男子迷昏,塞进了另一辆轿车的后备箱里。随即,两辆车一同驶离了老城厢。一阵七拐八弯之后,车停在了江边一座半废弃的仓库前。两名便衣将雨衣男子架进仓库,剥去雨衣,牢牢绑在了一张结实的木椅上。在木椅的斜前方,早就备好了一盏大功率强光灯。按照钟少德的要求,顾盈待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确保她能全程旁观审讯而审讯对象又完全看不见她。
在一大桶冷水的灌顶下,男子总算清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体格壮实,肤色微黑,不大修边幅,看起来既勤劳又质朴,很符合顾盈心目中劳工阶级的形象。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青年质朴的脸上露出了惶惑的神色,在强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既无辜又无助。
“胡金福,兴业水产公司的卡车司机——”在强光灯的后方,钟少德报出了对方的名号,仿佛是嫌光线太亮的缘故,此时他已经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只有眼睛和嘴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进口古装片里的刽子手。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是谁?”胡金福开了口,他年纪不大,声音却是浑厚的男低音,同样很符合劳工阶级的身份。
“我们是谁?哼哼!”黑面罩下传出两声冷笑,“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从一个特殊的地方来的。”
“什么地方?”
“极司菲尔路——76号。”
“啊!”一听到这个门牌号,胡金福的脸一下子白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钟少德道,“小胡,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保证你回得了家。”
“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今天夜里你去九亩地做什么?”
“我……是去走一个亲戚。”
“哦?什么亲戚?”
“是我的一个远方娘舅,就住在大境阁的旁边。”
“台风天还有心情走亲戚?”
“先生,不瞒你讲,我也不想这时候出来。”胡金福摆出了一张劳工阶级的苦脸,“可没办法,我妹妹生了急病,要看西医,家里缺钱,所以只好来老城厢找娘舅借一点。”
这一瞬间,顾盈几乎是生起了同情心。
“哦,是么?”钟少德再度冷笑道,“我怎么记得,这两天你妹妹一直都活蹦乱跳得很呐!莫非,是今天夜里突然发的病?不要紧,就算你不帮她看,我们也会帮她看的。鲤鱼弄318号两楼对不对?你放心,我马上派人接她过来,顺便把你妈也接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不!不要!求求你们!不关她们的事!”胡金福又惊又惧,几乎是急出了眼泪。
在反感谎言的同时,顾盈还是忍不住对说谎者寄予了些许同情。
“那么,还是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去九亩地?”钟少德道。
“是为了……送一批货……”胡金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就是这个么?”钟少德拿过一小块油纸包装的固体,那是他手下刚从胡金福的藤条箱里搜出来的。这种物事箱子里还有的是,准确地讲,是满满一箱。
胡金福抬头看了一眼,无力地垂下了头:
“是的……”
“这里头是什么?”钟少德晃了晃手里的物事。
“这个……”面对新的问题,胡金福似乎又有些犹豫了,“……听叫我送货的人讲,是一种……药……”
“药?什么药?”钟少德耸了耸肩,“小胡啊,我们都晓得,药这个东西有很多的品种,只是不晓得,你这批药到底是哪一种?是中药还是西药?是补药还是泻药?还是讲,其实是一种毒药,是你拿来谋财害命的?”
“不不,绝不是毒药!”胡金福慌忙道。
“哦,是么?”说话间,钟少德闻了闻手中据说是药的物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股肥皂味?……也对,肥皂里头统统是脂肪,想来应该是补药,大概就跟十全大补膏差不多吧?”
说着,钟少德撕开油纸,将漆黑的膏状物暴露在了灯光下。
“小胡啊,凭良心讲,你这份工作实在是辛苦不过,连台风天都没得假休,”钟少德掰下了一小块黑膏,揉成了丸状,“……难得今天有机会,也该让你尝尝自己的劳动成果,用你们的话来讲,我记得是叫做……‘共产共妻’?还是‘剩余价值再分配’?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天非让你好好补一补不可!来人——”
话音刚落,黑暗中走出两个身强体壮的蒙面便衣,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胡金福。
“啊!”胡金福一声惊呼,他的鼻子上已经多了一只晾衣服用的竹夹。
在鼻腔呼吸受阻的情况下,他被迫像鱼一样张大了嘴。
钟少德一步步向对方逼去,手里捏着那颗恐怖的大补丸。
早在学医之前,顾盈就知道,鸦片虽号称毒品,但吸鸦片致死的案例其实非常罕见,不过,口服鸦片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身为业内人士,胡金福显然也清楚这些,所以,当黑丸悬在他嘴上方十公分处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凄嚎——
“啊!!!不!不要!!我全招!我全招!”
“软骨头!”顾盈暗暗骂了一句,心中只剩下憎恶和鄙夷。她本还以为P党全都是铁骨铮铮、坚贞不屈的烈士,没想到也混进了这种贪生怕死的懦夫。
“好好看着这东西——”钟少德将黑丸凑到了胡金福眼门前,“——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你只有一次机会。”
“烟土!这是大烟土,千真万确!”胡金福的眼神告诉众人,他彻底崩溃了。
“谁让你送的烟土?”
“是于亚民。”
“谁是于亚民?”
“我们公司的技术员,还是新华大学的老师,他……他是个P党分子!”
“很好。”钟少德移开了鸦片丸,让手下放开了胡金福。
“除了于亚民以外,你们公司还有谁是P党?”他继续问道。
“是的,还有好几个,有周阿林、褚彪、黄喜生、董贵荣……”胡金福一连报出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简直畜生不如!”顾盈再度暗骂道。
“很好。”钟少德点了点头,“不过小胡,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据我们了解,你本人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吧?”
“不!我……我只是预备党员……我那是受了他们的蒙骗!长官你肯定晓得,我是今年年初才加入他们的组织,不像褚彪、周阿林他们,都入了四五年了。天地良心,我连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帝国主义都搞不清楚,我跟他们怎么会是一条道上的呢?!”
“既然不想跟他们走一条道,那你加入P党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去年大约……八月份的时候,周阿林来找我,跟我讲他们几个想在外面揽点私活,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当时手头有点紧,也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才发觉,原来他们讲的私活就是贩烟土!他们其实是看中了我会开卡车,能帮他们到码头边上运烟土,所以才来拉我入伙。这件事领头的就是于亚民。我后来才晓得,P党在兴业公司一直有一个小组,小组长是周阿林。去年于亚民来了公司,这是P党上头的安排,说是派他来当指导员,其实就跟太上皇一样,贩烟土的事情全是他一手计划的。”
“这么算来,到现在为止,你们贩了整整一年了?”
“是的。不过,当中停了蛮长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风声太紧,我们的下家被抄了好几家,于亚民就让我们暂时停手,码头上也不再运货过来。谁晓得,这一停就是三个多月。”
“后来怎么又恢复了呢?”
“我听说,是因为停得太久,P党上头很不高兴,给于亚民下了死命令,所以他只好重新卖了起来。不过,姓于的到底读过大学,头脑比我们灵活。为了不让人发觉是我们的货,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冒充青帮的货,把我们的烟土做得跟他们的赤土一模一样,再买通几个青帮的小头目帮我们销货,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哼哼,可后来还是被人发觉了,不是么?否则你们怎么会去找顾秋棠帮忙,最后又杀他灭口?!”
“不!不是我!是于亚民!还有褚彪!是他们两个干的!长官,我就是个送货的,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动顾大少呀!”
“到底怎么回事?讲讲清楚,从头开始——”
随着胡金福的讲述,顾秋棠之死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的6月7日讲起。那天半夜,正当P党的一艘鸦片走私船试图从浦东横渡到浦西,水警队发现了他们。船上的P党悉数跳江逃逸。一船十六箱鸦片统统落入了水警队之手。由于鸦片伪装得很好,水警队只当是抄到了十六箱肥皂,将其暂扣在了沪南的缉私仓库中。得知这一消息后,于亚民害怕上级怪罪,不得已,只好去找他的老朋友顾秋棠。他骗后者说,他们有一批药品被水警队扣了下来,这批药品本来是要运往抗日前线的。顾秋棠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于是,在6月14日晚上,顾秋棠带着于亚民的六名手下,乘一辆兴业公司的道奇卡车去到了沪南缉私仓库。这六名手下中包括了搬运工褚彪和司机胡金福。利用职权,顾秋棠轻而易举地调出了十六箱鸦片。众人将鸦片装上卡车,顺利带回了兴业公司。可就在下车卸货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个搬运工人不小心把一口箱子打翻在地上,箱子里的“肥皂”撒了一地,其中几块还摔成了两截,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发觉真相后,顾秋棠勃然大怒,情绪完全失控,他拔出手枪指向于亚民,想要逮捕这一干人。迫不得已,于亚民对老朋友下了杀手。在他的示意下,大个子褚彪潜到顾秋棠背后,趁其不备用麻绳勒住了他的头颈。顾秋棠挣扎之际,于亚民拿起了一把剖鱼用的三角尖刀,往他胸口连捅三刀。顾秋棠当场毙命。清理完现场后,众人正准备抛尸黄浦江,可于亚民突然改了主意。他指挥手下将顾秋棠的尸体藏进了公司的冷库。第二天,他又让手下找来了复兴社生产的泰和记麻袋。当天黄昏,他本人扮作顾秋棠,去了复兴社王母庙码头边上的龙阳旅馆,用顾秋棠的证件开了房,还伪造了顾秋棠的签名。做完这一切后,于亚民才将顾秋棠的尸体从冷库中取了出来,往尸体裤袋里放了一小块前一天晚上的鸦片,最后将尸体装进泰和记麻袋,扔进了黄浦江。为避风头,于亚民下令:全体蛰伏待机,暂停赤土的出货。直到青帮和复兴社火并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13日,此时公众的视线早已不再聚焦在赤土上,于亚民认为风头已过,才重新开始出货。如其所料,这十天来,货出得异常顺利,销路极畅,简直供不应求,直到今天晚上……
“畜生!全都是畜生!”顾盈攥紧了双拳,黑暗中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好!很好!”钟少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胡,对你今天的配合,我们表示非常地满意!”
“谢谢长官,这么讲……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胡金福眼中重新放出了光彩。
“当然可以!我们不止会放你回去,还要大大地奖赏你!”钟少德道。
“不敢不敢……”胡金福眼中生起了三分疑虑,而另外七分却是贪婪。
“只不过,小胡,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在黑面罩的映衬下,钟少德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假使根据你这个叛徒的情报,我们破掉了兴业公司那帮P党,那么,南市其他的P党会怎么对待你?”
“啊!!这……”胡金福的脸色霎时白了,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你再想想看,这帮人又会怎么对待你的母亲,还有你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啊!!不!我……长官救我!”若不是绑他的绳子还算结实,胡金福早就跪了,“求求你,不要扔下我们一家!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求求你,让我加入你们的机关!哪怕是帮您老开开车,开开门。我发誓,我胡金福一生一世效忠长官!誓死效忠丁主任!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好!非常好!哈哈哈……”钟少德拍手大笑道,“小胡,你的忠心我收到了。不过,本机关历来看重行动。算你小子运道好,现在碰巧就有一个机会,让你向丁主任证明你的忠心,你怎么讲?”
“赴汤蹈火,万、万死不辞!!”
“好!爽气!”说着,钟少德朝背后打了一个响指。
黑暗中,一扇偏门打了开来,慢慢现出了一部医用推车,连同车后面医生打扮的男子。
“这……这到底是……”望着手推车上的药水瓶和注射用具,胡金福呆住了。
“小胡,你晓不晓得有一种药叫做吗啡?”钟少德问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胡金福眼中再度透出了恐惧。
“我们都晓得,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药力是鸦片烟的十倍。”钟少德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日本人又从吗啡里面提炼出了一种新药物,据他们估计,药力大概在吗啡的十倍左右吧。听说这玩意既能滋阴又能壮阳,一剂下去,百病全消,效果大大的好!因为是新药,还没来得及临床试验,日本人不大清楚这种药的最大剂量是多少,所以拜托我们帮他们试一试。”
说话间,穿白大褂,带白口罩的男子已经装好了满满一针管药水,尖锐的针头在明暗间闪烁着寒光。
“小胡啊,难得你诚心投奔本机关,就麻烦你帮我们试试这万灵针吧——”
钟少德大手一挥,两名蒙面壮汉一齐扑了上去。
“不!不!不要……呜!呜……”刚叫出半句,胡金福的嘴就被一大团破布塞住了。
推着注射车,白大褂一步步来到了胡金福的面前。这位医生既高且瘦,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双手苍白而修长,还留着不短的指甲,宛如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呜……呜……”徒劳挣扎的同时,胡金福的瞳孔已开始缩小。
医生挽起了胡金福左手的袖子,他的手法十分专业:找血管、扎止血带、消毒,随后,将针头稳稳刺进了对象的静脉,松开止血带,将满满一管药水一滴不剩地推了进去。
随着针头的拔出,胡金福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数秒钟后,一切抵抗都归于无形,他仰天瘫倒在靠背椅上,瞳孔渐渐放大,神情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把人带走!按计划行事——”
在钟少德的指挥下,便衣们解开了胡金福的束缚,将神志无知的他架出了仓库。
顾盈偷偷擦干眼泪,一同跟了出去。
只见这次便衣们并未将胡金福装进汽车后备箱,而是将他推上了汽车的后排座位,由两名便衣夹在他左右。
留下几个清场的人后,钟少德带众人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再次向老城厢驶去。
“你们到底给他打了什么针?!”车子刚启动不久,顾盈就忍不住问道,她和胡金福并不在同一辆车上。
“放宽心密斯顾,”钟少德笑道,“那并不是海洛因,毒副作用微乎其微。”
“可我看他……”
“当然了,这种药水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只是不如海洛因那么强而已。准确地讲,这是一种兼具镇静和致幻效果的特制合剂。”
“合剂?还是特制的?”顾盈越听越糊涂了,“里头到底有哪些成分?”
“行有行规,密斯顾,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种审讯的专用药,意图在于让人变得无拘无束,尽情展露自己的本性。不过话讲回来,在我们这行当中,这其实也算一种常用药了。不止是我们巡捕房,南市警局、日本宪兵队,还有各种特务组织,大家都会用这玩意,算不上稀奇。”
“可是,他明明已经全招了呀!你们为什么还要给他打这种药?”顾盈愈发大惑不解了。
“两个理由。”钟少德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一,我想吓一吓这赤佬,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报应。第二,也是更重要的,除了用来审讯以外,这种药还有一种用途,等一下就会让你看到。”
在风雨和疑云之中,两辆车一路开到了老城厢的西北角。下一个街口就是南市通往法租界的关卡,那里设有日本宪兵的岗哨。
车停了下来,顾盈看到,两个便衣将胡金福架了下来,后者口中的破布早已被除去,看神气,他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脖子上好像还挂了几块东西。一个便衣在胡金福耳边低语了两句,随后,便衣们就放开了胡金福,任由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他跟他讲了什么?”顾盈诧道。
“哦,其实也没什么,”钟少德笑道,“他只是助人为乐,帮一个醉汉指了条路而已。”
“什么路?”
“一条金光大道。”望着不远处几乎不受台风影响,依旧霓虹闪耀、灯红酒绿的法租界,钟少德淡淡笑道,“对于这位小胡师傅来讲,这条马路就是他的金光大道。每当休假日,他总喜欢沿着这条路,进到法租界,开始他最向往的夜生活。先到五芳斋点几只菜叫上一瓶老酒,吃饱喝足了再去大世界看两出戏,出来之后,拐进八里桥的咸肉庄斩他个一两刀,要是还有闲铜钿的话,去格洛克路大赌台碰碰运道也是不错的。全是卖鸦片赚来的钞票嘛,来得快,去得更快。”
望着风雨中劳工阶级的逍遥背影,顾盈感到了一阵恶心。作呕之余,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节,那位劳工阶级背后的裤腰带上好像插了把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不是一把大号驳壳枪么?!
“这枪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放到他身上的?”顾盈问道,她分明是记得,胡金福送烟土的时候并没有带枪。
“哦,别在意,那只是个小道具,”钟少德意味深长地笑道,“里头没装子弹,很安全,出不了人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顾盈晓得,这根本就不是装没装子弹的问题。
钟少德不再答话。
顺着对方的视线,顾盈看到,迈着胡天胡地的醉步,胡金福已经走到了关卡前。一个身穿绿雨衣,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哨兵拦住了他的去路。
胡金福突然一个立正,夸张地鞠了一个超过四十五度的躬。
但日本兵并未放他过门,而是指了指他脖子上挂着的肥皂模样的物事,好像是在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胡金福当然给不出答案,不难想象,他的舌头早就大了,就算开口,也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声音。
日本兵很快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扯下胡金福脖子上的物事,顺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八格牙鲁!”
胡金福一个踉跄,侧倒在地上。日本兵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他终于发现了前者背后的那支驳壳枪。
于是,一阵大呼小叫和手忙脚乱后,四支三八大盖一同指向了坐在地上玩水的胡金福。一个班长模样的日本兵跑进岗亭,心急火燎地摇起了电话……
“搞定。撤退——”
钟少德一声令下,两辆车慢慢驶离了现场。
“原来……”顾盈总算是看明白了,“……你是想借刀杀人,引日本人去捉他们?!”
“呵呵,你讲得没错。”钟少德笑得很得意,也很残酷。
“可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扯上日本人?”
“我本来也想找中国人,可惜方行圆和他的侦缉队太不成器,不但效率低,队里头还藏了P党的内线,所以没办法,只好借萝卜头来用一用。反正最终结果都差不多,不是么?”
她无言以对,心中五味杂陈。
“更何况,我并不是这么做的第一人,”对方的话语打散了她的郁结,“密斯顾,你现在总该晓得,复兴社的阿龙是怎么死的了吧?”
“阿龙?你是讲……金刚钻阿龙?复兴社的那个保镖?”顾盈有些莫明其妙。在她的记忆中,阿龙是在半个月前的夜里被日本宪兵打死的,起因是他喝醉了酒,兽性大发,在街头强奸……等一下,“喝醉了酒”!?难道说,跟刚才的胡金福一样,阿龙竟也是……
“你是讲,他也被人下了药?!难道说……是于亚民他们干的!?”顾盈大骇道。
“虽然没证据,不过我想,可能性应该在九成九左右。”钟少德轻蔑地撇了撇嘴,“区别只在于,小胡的枪别在他屁股后面,而且他本人并不晓得有这把枪,而阿龙的枪当时就在他的枪套里,装了满满一匣子弹,可能事先还被人打开了保险。”
“这么说来,就连阿龙身上的那块赤土,其实也是……”
“没错。于亚民其实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让缉私仓库的人看到了一米九的褚彪。你哥哥死后,他晓得一米九和道奇卡车肯定会成为追查的重点,所以他提前找好了替罪羊,也就是金刚钻阿龙。引日本宪兵杀阿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帮褚彪脱了嫌疑,又能让大部分人以为仿冒赤土的就是复兴社,进一步激化青帮和复兴社的矛盾,从而引两家火并。这样既削弱了P党的死敌复兴社,他本人又能继续浑水摸鱼卖鸦片,这是战略意义上的一箭双雕。”
在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面前,顾盈想起了一句古语——“用心何其毒也!”
“好了密斯顾……”钟少德长舒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讲,你哥哥的案子现在真的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也的确,关于整个案子的始末,她依然有几处未解。那么,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初的问起吧——
“他们为什么选中了我们?于亚民为什么偏偏要模仿我们青帮的赤土,而不是冒充复兴社的货?”
是的,熬制赤土不仅工序复杂,而且还大大降低了烟土的品质,貌似有些多此一举,还不如买通几个复兴社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销生土。
“很简单,因为更容易。”对方给出了答案,“你们两家的货源不一样。复兴社的货主要由日本人供给,一半是北方的热河土,另一半是南汇、川沙新种的本地土,属于合法商品,每批土上都有官方的批号,所以很难仿冒。而你们青帮卖的烟土大多是战前的存货,要不然就是走私货,大半都见不得光,属于地下交易,所以更容易让人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答案合情合理,无可辩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不再百分之百地理性——
“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钟督察,既然你老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老巢,早就知道于亚民就是凶手,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抓他们?而是等了大半个月?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白白死了多少人!?”
顾盈噙着泪问完了问题。很显然,如果对方早点出手的话,南市会少死很多很多人,包括她最最亲密的姐妹严爱珍。
钟少德长叹了一口气,冷酷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柔情。
“密斯严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开口道,“我也很遗憾。但是密斯顾,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密斯顾你应该想得到,你哥哥的案子我之所以查到现在,并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哥哥的命。我真正在乎的,其实是你哥哥身上的那块赤土。”
“又是赤土……”
“没错,就是P党仿制的那种赤土。密斯顾你也许听说了,仿制的赤土不仅在南市卖,还越过关卡,大量流进了我们法租界。你晓得,鸦片税占公董局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也是我们巡捕私底下收入的重要来源。无论是你们青帮,还是复兴社,包括日本人,只要到法租界来卖鸦片,就一定要按规矩上税。可是,卖仿制赤土的那帮赤佬,他们一分钱税也没交给我们。他们就是一帮无耻透顶的下作胚!就跟阴沟洞里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长此以往,我们法租界的财政必将陷入亏空,还拿什么来养活一百万市民?为防止这一天的到来,今年五月份,上头给我下了命令,要我尽快破获这个贩毒集团,至少是把他们拦在法租界大门外。接到命令之后,我在租界里抓了几十个帮他们销货的小瘪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人刚抓完不久,他们又建立了新的走私路线。要彻底阻止赤土,看来只有找到它的源头,也就是他们在南市的老巢。正当我想要组织一批人手,进到南市调查的时候,碰巧就发生了你哥哥的案子,这真是天赐良机!通过这个案子的线索,我们很快就查到了高度疑似的据点,还发现后台老板很可能就是P党。但是,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更确凿、更充分的证据。可这帮人确有几分小聪明,顾秋棠案发后,他们暂停了所有交易,迟迟不出货。我们一时取不到物证,为免打草惊蛇,只好耐心等待……”
“不对,你可以找人合作啊!”顾盈提出了异议,“就算你信不过南市警察,你也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有那么多手下,完全可以帮你们搜查兴业公司。”
“不行密斯顾。你,我是相信的。不过你爸爸的青帮,其实也跟南市警局差不多,里头有的是P党的内线。告诉你们就等于是告诉了P党,告诉了于亚民,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滑脚,我们的调查也就功亏一篑了。为保万无一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选择了等待,等待于亚民他们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果然,在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重新开始了出货。经过这十天来的跟踪,我们终于掌握了他们的整个销售网络,包括人员、线路、据点、时间。如今胡金福已经落网,以日本宪兵队的效率,预计他们明天一早就会突袭兴业公司。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将发起行动,将P党赤土集团在法租界的蟹脚统统拔掉!同时我们还会把相关的情报透给南市警局,也好给方大队长一个立功的机会。总之,三方联手,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除掉这帮不守规矩的中牲!”
好一招斩草除根!对方心思之深沉,计算之缜密,手段之狠辣,无不令顾盈叹为观止。尽管在她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很难称之为正义,但无论如何,比起P党之流的鸡鸣狗盗来,已经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了。只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于亚民,那个亦师亦友,几乎被自己当作义兄的男人,他真是一个如此龌龊、无情无义的小人么?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钟督察,能不能让我再见于亚民一面?”
“为什么?密斯顾,难道你还不相信他就是害死你哥哥的元凶么?”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我只想最后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么讲来……密斯顾是想亲手做个了断?”
顾盈缓慢而坚决点了点头。
“可是你晓得,”钟少德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容易,要跟日本宪兵队抢人。”
顾盈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唉……”对方最终还是向她投了降,“好吧,密斯顾。看在已故密斯严的份上,算我欠你的。我尽力而为,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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