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香港遊記:下雨時代的溫柔
手機打開翻墻軟件,行李放進地鐵的安檢機,耳邊響起了熟悉的、帶著各地方言的普通話,我又一次與這座城市匆匆告別。如果順利的話,通過海關只要十分鐘,但關於海關這頭與海關那頭的想象,已經被建構得如此宏大,以至於讓走過那條窄窄的關口的我,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
難得的假期,與朋友相約香港,在銅鑼灣的夜晚裡,聽得一場有趣的講座。與主題“墻”交相呼應的,是無論在網絡空間還是物理空間裡都屢屢穿墻而過的我們。那晚銅鑼灣的夜風是燥熱的,這座城市的夜景也一如我過往的印象,那般車水馬龍,那般燈火璀璨。講座的主講人熱情地邀請我們參加兩天後的後續活動,而我和朋友還在它和另外一處的分享會之間猶豫糾結。卻沒想到,短短不到24個小時後,這兩場活動都被陸續取消。
計劃裡的十月四日,本該是充實而又圓滿的一天。上午,我們拜訪了導師十分熱情好客的Sikh Temple,中午,我們在重慶大廈品嘗了辛辣而美味的印度菜,晚上,我本應該在旺角的餐廳與朋友聚會,盡情地聊到深夜。然而,在下午的某個時刻,當林鄭月娥的講話開始在電視轉播,我倏爾想起16歲的Greta說過的那句話,並想帶著我彼時的憤怒把它送給電視機裡的那位政客:How dare you!
朋友試圖用玩笑來消解瞬間感到的驚慌,路邊的阿伯對著電視機破口大罵,而由於新聞的延遲,大陸的家人在幾個小時後才姍姍發來向我問安的消息。在我們這個時代,普選可以是假的,新聞也可以是假的,但唯有當下的恐慌卻是無比地真實。
聚會在不到半個小時內結束,還沒來得及和所有的朋友打過招呼,我就在他們善意的勸說下,匆匆搭上駛回住處的地鐵。估計在場的朋友,也沒有幾個還能按耐得住內心的躁動,繼續坐下來聊著些風花雪月、詩酒人生的事了。
傍晚的荃灣線人流如潮,好似和過往每一晚的高峰沒有什麼分別,讓我在恍惚間產生了一種不真實感。那兩天手邊正好是川本三郎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六〇年代的日本和二〇一九的香港,它們的身影就在港鐵搖晃的列車中,以這般奇異的方式交疊在了一起。時過境遷,抗爭的對象不同,行動的理念不同,歷史的脈絡也大不相同,但同樣生在一個並不溫柔的時代,兩個時代的青年人對那遙不可及的理念的追求,卻讓他們扭曲了時空,在熊火中,在棍棒下,在槍口前,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
回到住處,躺在床上,卻無法心安理得地對著窗外的陣陣口號充耳不聞。也許這就是川本三郎曾經感受到的、作為退守安全地帶的旁觀者的負罪感。為什麼我還要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假裝歲月靜好?為什麼我還在對著房間裡的大象視若無睹?像我這樣怯懦的人,也終在這南城十月的晚風裡,披上外衣,掩起臉容,悄悄地隱沒在了洶湧的人群中。
川本三郎在回憶裡說:清水樂團唱著Who’ll Stop The Rain,Joan Baez唱著A Hard Rain’s A-Gonna Fall,那個時代的象徵,說起來就是經常下雨,路障底下都淹水。而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人,卻偏要撐起一把把雨傘,或黑或黃,在這溫柔的夜色裡,明媚如春光。“落雨啦,落雨啦”,一隊隊人撐起傘來,呼喊著歡快的口號,在撞擊聲中等待著如雨落下的玻璃碎片。那是川本三郎在安田講堂見到過的溫柔,也是我在港大地鐵站見到的溫柔。
像我這樣怯懦的人,緊緊抓著人群這張救生筏,心裡疾呼著“救我,救我”,卻也奈何不了將我遠遠沖走的湍流。Joan Baez的歌聲不能把我帶回六〇年代,川本三郎的文字不能帶我回到反戰運動,而物理空間的區隔,也讓我活在港城的另一邊。
那堵任谁也奈何不得的墻,那堵伸手可觸的墻,那堵背在身上的墻。
終究要回到我這一方粗糲的容身之所。我將從這兩個不屬於我的時代裡抽身而去,從時間上,也從空間上。回到我的時代,回到這個每一天都要努力著生活下去的時代。
那個總是下著雨的時代,還有這個雨從來不停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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