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时期的一个早晨
做了一个铁锈味的梦,舌头都酸了。
睁开眼,被电钻穿墙的声音吵醒,不止一家在装修。它们好像有自己的交响乐,或远或近,或急或缓,此起彼伏。
起床第一件事,解锁手机,检查过去睡眠中的几个小时里,社交动态又有了哪些更新。讯息是看不完的,我迟早要学会接受,在这个时代里,它不可能是那摆在餐桌上的,一个个可数而又具象的信封。
我的脑子只是信息洪流的河床,那一条条update,温柔得像是小溪抚慰着鹅卵石,我感知着它,亲吻着它,却从未拥有过它。
这个朋友又设计得了个奖,那个朋友又投稿赚了点钱,好像所有人都已经找到了疫情之下适应新生活的方式,而我的生活,却从一月初的某天起,便被按下了暂停键。
吃、喝、拉、撒。过去的三个月里,每一天都是单调的同义反复。
有那么一刻,焦虑发酵得几乎爆炸。手里这个一掌长、半掌宽的黑色小长方体,突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想把它丢掉,迫切地想要和整个世界切断联系。
但每一次都温顺地将它拾起,擦拭它身上沾染的灰尘,心疼地抚摸着它沧桑的裂纹。
我是那么地依赖着它。来自师长同学的问候,真心或假意,一天天地迫使我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在场;来自行政系统的指令,申报又提交,为我最后换来一个常态化时代的电子良民证;以及来自共青团的谆谆教诲,为了伟大的意识形态工作,一次次地敦促我学习、表态、“非常赞同”……
疫情剥离掉了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连带着它们对筑建自我价值的意义,也轻飘飘地落在了时代湍急的漩涡里。
课业、工作、聚会、健身……与其说是这一件件的事项填补了生活,倒不如说是它们构成了生活的本质。换而言之,不存在一个崇高或来世的目标与意义值得我们用生活去编织,生活的意义已然在它一分一秒的时间里,经由柴米油盐的琐事铺陈开来。
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或许不过是时间浪费它自身的方式罢了。时间借由我们的身体舒展其自身,而生活是它蜿蜒爬行后留下的痕迹。我们常常会对那超验而崇高的生活之意义抱有想象,它有时候看上去像是某种怀抱歉意的补偿,但有时候又像是一种惩罚。
因而当日常生活的事项不再之时,我们常常因为无聊而感到一种隐秘的痛苦。我们惊恐地发现所谓的自我原来是一具早已被风蚀的虚壳,我们被寄生着,躯壳的机械运动营造着人之主体性的假象,同时我们被致幻着,勤勤恳恳地为混乱无序的生活事实编织出一条“意义”的锦缎,而崇高的叙述贴心地刺激出快感,让我们像濒死的蟑螂一样,心甘情愿地沦为扁头泥蜂的口粮。
因而无聊的本质是快感的缺席,是时间露出它凶恶的面目,是我们残缺的自我的显现。
深夜里,我毫无预兆地失眠。起因是一件小小的琐事,一件在像我这样的人的成长经历里早已习惯的小事,是那无形却又无孔不入的威权为我们的生活切割出来的轨迹,疼痛而又不容置疑。
这样一件小事,让我回忆起自己过去那些幼稚又自作聪明的反抗。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把它想象成一个人格化的统一体,心里却依旧愿意视它为一个纯粹邪恶的存在,好似这样就能为我的恐惧寻得一处安放之所。
恐惧的来源是观察的缺乏和想象的失真,但深夜的燥热和喧嚣却容不得我沉静的思考。目光投向窗台,自杀的念头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第一次想要自杀了。常常从校园的东湖路过,凝视着那一池漂浮着油污与落叶的死水,我暗自祈祷着神话里的水妖将我拖入深渊,但她却善良得一次又一次放过了我。
十几年前曾经也有个女孩命丧于此,凶手将她残忍杀害后抛尸湖中,但流言蜚语却并未放过死后的她。我愿意为了她死后的尊严奔走呼号,却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与她一起躺在三月早春的湖水里。月光倾泻如水,耳边是竹林窸窣的声响,青草的香味萦绕身畔,一切都归于永恒的静谧。
死亡变成了一件可爱而又迷人的事情。对于死后世界的好奇超出了对现世生活的留念,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简洁而纯粹,只剩下关于生命的叩问犹有价值,所有的疑虑、不甘、恐惧都将消散而去,世界将变得明亮起来,而我将化身其中,自由而轻盈。
想把一首小诗含在舌尖,在所有痛苦难眠的夜晚里,轻轻吟诵给远方的人们:
祝你好眠
逻格斯的光芒,
将照耀在你深邃的梦里。
梦里,秩序穿行在群星闪耀里
而你张开双臂,
跌落在宇宙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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