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香氣
我不知道樹是有氣味的。我不是說葉子和花兒,我說的是樹。
Louise是一個城裏人。從小到大,偶爾去奶奶家也是當天回來,在鄉下一個夜也沒過過。雞啊鴨啊、牛啊豬啊,她看了很興奮又很害怕,但樹?沒有注意過。除了從橘子樹上摘過熟透的橘子回家吃之外,她沒有多少關於樹的人生經驗。
Yeah,城裏有很多樹。一半是人種的,一條馬路上選擇同樣的品種,因為道路這樣比較美觀。家鄉還有一條櫻花路,特意把所有的樹都換成櫻花,三四月間大家都衝過去拍照,好不熱鬧。寬闊的大馬路邊上,多是巨大的梧桐和平凡的樟樹。湖邊和河邊,則多是柳樹,一半是原有的,一半後來添種。
Louise不太喜歡那些樹。她覺得自己離它們很遠很遠。就像,就像收到一個海南的椰子,或者一隻泰國的榴槤。好也是好的,但跟自己絲毫不發生關係。而且樹不說話,連叫聲都沒有,除了背景,就什麼都不是了。雖然沒有樹的城市簡直像地獄一樣可怕,這Louise也是見過的,但只要有樹,人們幾乎從來注意不到。
Louise看著現在窗外的這棵大梧桐樹,想了一會兒家鄉的大馬路。
小時候爸爸還會教她,這棵樹是什麼,那棵樹是什麼。後來都是一樣的樹了,而且都是灰撲撲的,只能靠夜裡的彩燈把它們的臉照亮堂一些,自己也大了,爸爸也不再熱心教了。小時候住在學校裡,到處還有自然生長的大樹,圍繞著一個碩大的圓形花壇,或者就是操場旁邊的一列夾竹桃,發出刺鼻的味道,下面開了一排又一排的黃水仙,裡面還藏著幾棵竹子。路邊是普普通通的樟樹,偶爾有一兩棵梧桐。也還有幾棵芭蕉樹,一旦掛了果,男孩子爭先恐後上去扯芭蕉。另外是一棵大桑樹,當時學校教工的孩子們,包括Louise,都靠它的葉子喂蠶寶寶。雖然原因不清楚,但養蠶寶寶在那一代小孩裡就是狠狠流行過一陣。Louise還記得那棵大桑樹下長了齊小腿長的青草,小時候自己走進去,就像走進一片綠色的海洋。當然,出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腫的,餵飽了無數家蚊子。
樹下的土裡有很多很多蚯蚓,小時候挖起來樂此不疲。然後樹上有知了、有各種各樣小昆蟲,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命名系統,比如小盒子、打屁蟲、千腳蟲,等等。
家鄉的樹很少落葉子。也不是因為都是常綠植物,只是可能落得太晚,Louise幾乎注意不到。而春天又總是很早就來,芽孢迫不及待地連夜鑽出來了。但新英格蘭這裡卻完全兩樣的。Louise想到這裡笑了起來。來美國以後,北方的朋友總是興致勃勃地拉自己去看紅葉,簡直是他們一年中最大的節日,也是最重要的儀式,要是不幸錯過了,不知道要唉聲嘆氣好久。她才知道,原來人生裡還有如此重要的一個事件,叫做落葉。
在觀察自然上,她似乎總是很遲鈍。但她並不因此焦慮。人只會為錯過了什麼而焦慮,但很少為渾然不知的事情焦慮。
但現在,她搬到了新英格蘭。當然,在這之前她住過紐約、住過洛杉磯、住過很多其他的地方,那些雖然各有不同,但都算是城市的地方。這都是新英格蘭生活的前歷史。但總之,她來到了這裡,住進了一所鄉下的house,一所被樹林而不是人或者街道包圍起來的小house。
兩年。在這個小house裡生活了兩年。她的朋友漸漸從人變為了樹。這是真的。她熟悉身邊的每一棵樹,什麼時候發芽,什麼時候落葉,什麼時候結小蘋果,哪棵樹會紅,哪些樹只會變黃,哪一棵最先落葉,哪一些最後長葉,它們的葉子有什麼不同,相互之間爭搶了多少空間,風來的時候它們怎麼跳舞、怎麼說話、怎麼發怒……
最近她又發現了這些朋友們的另一個特點。它們其實是有非常獨特的氣味的!
她覺得有點不可置信。活在人世間幾十年了,她從來不知道樹是有氣味的。不,不是說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類似的知識。只是她自己從來沒有聞到過,也從來沒有往那邊想過。想一想,一件事明明就在她眼前,但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不過她自己心裡清楚,自從搬來這裡以後,這種“不可置信”的感覺早就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身體上幾乎所有的感官都被挑戰過一次了。那感覺真是刺激哪。比起學習新知識、比起性愛、比起party,比起這些人類的“新玩意”、“新體驗”,這簡直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炸。
但很難跟任何人說清楚。換了另一個人來跟她說,如果她並沒有這兩年的生活,是永遠聽不明白的。她永遠只能聽到一個詞,那就是“(跟都市很不一樣的)田園生活”,並很快感到異常乏味。這一點她知道。所以她很少跟朋友分享。這種享受恐怕就是屬於一個人的,越孤獨,越強烈。
她發現,樹不僅有氣味,而且氣味之多、差異之細,與人類的世界不相上下。就是說,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有多麼不同,一棵樹和另一棵樹之間的氣味就有多麼不同。這可不是什麼天下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那樣的陳詞濫調——你說得好聽,你去拿兩片同一種樹的葉子分分看,看你能分出多少差別?——這是我們每天都能感覺到的,這個人和那個人對你來說的不一樣。氣味在這裡當然只是個比喻,但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她為自己的這一發現沉醉了很久。因為美妙的事情不止於此。一天不同的時間,周圍的樹發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早晨氣味最淡,傍晚氣味最濃。有時候像夾竹桃一樣讓人透不過氣,有時候像冉冉的炊煙,你分不清什麼是房子的,什麼是樹的。下了雨更妙了,樹散發出雨後的濕土味,但跟地上的泥土味又絕然不同。有時候它會發出家裡小狗小貓的味道,而有時候野花的味道就會蓋過來。她甚至還聞到過飯菜的香味。晚上有些時候,她一走出房子到露台上,就會聞到剛剛燒盡的柴火氣味,像霧一樣濃重,但過一會兒,它又變了,像一些不知名的野獸,爭相發出自己的氣味。
說得太雜亂,但現實裡它們的出現是絲毫不亂的。在同一個季節,她幾乎總能在差不多的鐘點期待差不多的味道。比如說,在傍晚去網球場的小路上,就有一種很陌生的香氣,濃郁得像某種神秘的香水。你形容不出來,你只能自己去聞。
但人類的所有香水、香粉、香薰,人類享受的所有香氣,不都是來自於樹,以及樹上樹邊的花花草草嗎?Louise記得自己在書上看到過不止一次。對每一種樹中提取的香氣,也有很清楚的描寫。
但為什麼這種香氣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如此新奇?而我竟然會用人類的香水來形容樹的香氣?這難道不就像我們用飛機的飛行來形容蒼鷹的身體?
我真傻啊。Louise低下頭想。我是不是跟所有人一樣,我們都沒有氣味。真的,我今天才知道,我們身上沒有氣味,一點點氣味都沒有。
這真讓人悲傷啊。不知道我們的一生,會不會有機會給自己多穿上一點氣味。
我該怎麼告訴你,這裡的月亮,一晚一晚也完全不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世上並沒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我該怎麼告訴你,你快來吧,我還有好多好玩的發現,想要告訴你。
我該怎麼告訴你,快來這裡吧,加入它們,做一個有氣味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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