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河燈
從前人們的記憶是永不消失的,所以慢慢的、慢慢的,每個人的身體都越來越沉。於是人們就向天神求助:神啊神啊,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的身體輕省一點,每天這樣到處來來去去太累啦。
天神看人們很可憐,每個都像背著鐵殼的蝸牛,就答應幫助他們。於是教人們做一種紙船,在上面點上燈,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到河邊把它們放了,它們就會載著這段時間的記憶走去遠方。這樣一段時間放一次紙船,就不用背著全部的記憶了。至於為何需要燈,因為總是夜裏放船才有效果,記憶也需要一個走夜路的燈籠——畢竟它們曾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啊。
人們很喜歡這個主意。每年做一次就足夠卸掉多餘的重量,又可以開始新鮮的人生了。再說夜裏放河船也很美,男女老少都特別喜歡,尤其是小孩子,雖然他們還沒有什麼記憶可放,所以特別熱心於幫自己的父親母親甚至其他的親人放。慢慢就成了一個熱鬧的節日,平時黢黑的河道上燈火搖曳,河船和河燈都越來越精美,因為競爭著叫賣的小販越來越多。接著,賣糖果、賣零食、賣小人書、賣年畫、瓷器、舊物的也越來越多。
沒有人問過:點著燈的小船最後去了哪裡呢?其實它們沒有走遠,只是走出了我們的視野而已,但又還沒有遠到能到下一個村子。它們被風打倒在河水裏,滅了、翻了、化了;或是吹到了岸邊,安息在泥土裡;或是一直亮到燈油用盡,但卻只是像漣漪一樣在水上轉著圈子。所以他們大部分都沈入了河底。那沈在河底的記憶,比淤泥還厚、還黑、還多。
於是河邊的人常教導——其實更多是嚇唬——小孩,可不要偷偷下水游泳,小心被水鬼拖了腿淹死!沒有一個河邊的小孩子,小時候泡在水裏時沒有為這個傳說而害怕過。記憶是被人們拋棄的身體,它會不會總是想找回自己的主人呢?還是因為怨恨去報復主人?
沒有人知道。但清亮的河有多麼可怕,住在河邊的人都知道。它那平靜的身體裡,躁動著太多廢棄的記憶,像無人打理的水草,無可救藥地糾纏在一起。沒有什麼再能將它們分開。我們不再是它們的主人,我們是它們的獵物——或者說,終將是它們的獵物。
放河燈的人裡面,的確沒有老人。到那個年紀,記憶已經越來越輕了,比骨頭還輕得迅疾。裡面是灰色的風,刮過來刮過去。一點點記憶,就是一小串風鈴,那是怎樣一點重要的顏色,簡直要用整個靈魂把它染浸。
掉進河裡淹死的人,每年都有很多。除了主動獻身的,大部分都是小孩子。桃紅柳綠的小孩子。這是記憶最喜歡的食物,這麼新鮮的身體,可以毫無忌憚地去佔取。老人很少,有一些,已經很像下面的水草。
天神也會時不時地接到溺死小孩子的親人的投訴。他告訴他們:別怕,也別恨我,畢竟,它們也曾經是你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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