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關於「我」的編輯哲學:寫詩的人鄭聿與他的貓道

廊道上提早抵達的受訪者與我歪頭鑽研著,到底會議室門密碼怎麼解鎖?無法順利入場的兩人,在還未進入「訪問」的狀態,似乎不知除了密碼有什麼好說的,畢竟還沒開始嘛。片刻的寧靜無聲使場面輕微尷尬,雙雙呆立在張口的邊沿,進退維谷。
今日訪問的對象,正是對這些出入口位置、身分轉換極其敏銳的詩人鄭聿。2010年,他出版第一本詩集《玩具刀》,當時剛滿30歲,才服完兵役正要成為職場菜鳥。2024年底,出版第三本名為《普通快樂》詩集的他,已流轉於不同類型公司,任職過採訪、編輯,所謂的社會身分上達副總編輯,職場玩家資歷點數穩定累積。
然而,此人卻冷不防在兩年前,一個轉身拂袖辭去,公開資訊上也瀟灑不記述世人眼中那些輝煌。「我不想將它們寫在履歷裡,」鄭聿解釋他對「自我」的概念:「那些經歷無法說明『我』是誰。」
那麼,鄭聿究竟是誰呢?
開始訪問後,只見鄭聿專業地拾起宣傳自己詩集的受訪者位置,與我依著訪綱流暢對答,對於這樁出書後的必修課業早已了然。他說,「我知道出版一本詩集,我該負起的宣傳責任是什麼。」然而,對各種社會角色充分自覺,卻又有意識地與「他們」切割的鄭聿,究竟是誰呢?
回到2010年第一本詩集出版之前,本名鄭建宗的鄭聿早在高中就開始寫作,當時他在bbs等網路論壇上發表作品,與網友互動。「但當年也說不上是社群,只是找個平台發表作品,」鄭聿語調平緩地敘說,「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集社的人。」
對坐者顯然慣於簡省地展現他對自己與環境精確的洞察力,話一經脫口,便出落成難有轉寰餘地的斷言。聽者殊難從其語氣和用字中,覺察是否溢出波瀾。然而,冷靜並不表示他對一切真正淡漠。

「那時候對於表達自己比較害羞,剛出社會,也初次成為一本詩集的作者。」《玩具刀》集結了年輕時不藏鋒的銳利情感,「但當時確實是把情感作為出發的燃料。」
鄭聿自稱不是善於揮灑、本能寫作類型的書寫者。他形容自己使得順手的是「消減」的筆法,相較於散文或小說不斷向外延展的敘述方式,他的詩則是內縮、凝鍊,像是在雕刻語言本身,而不是鋪展故事。也因此,詩比之需要敘事擴延的散文小說,更適合他。「情感是燃料,但詩會轉向探究什麼是挫敗、死亡,以及存在的狀態。」
在青年時期,已可見鄭聿透過消減之法,將觸發、渲染性的情緒,匿蹤與收斂在如生死等更富哲學性的思辨之下。不過,即使以文學性吸附情感流體,掩埋高張的心緒,將感受結晶甚至昇華處理,少年的感性氣味,相對於今日的他,依舊有跡可循。
寫詩、創作的狀態,是高中到出社會之間,鄭聿對自己的定義。畢竟,詩封凝住除了「責任」之外的所想所思。然而對「自我」的論辯與註腳,卻可能被「出社會」所稀釋。2014年第二本詩集《玻璃》出版後,到這本《普通快樂》,其間相隔了約10年。
「這整段時間,我的創作力變得很低,找不到寫詩的動力。」2014年以降,台灣數場社會運動掀起群情激憤,鄭聿仍舊少壯的靈魂亦隨之浮躁而慨然,「從318太陽花、反核、香港反送中到挺同婚,」關懷社會運動固然也使情感高張,卻與鄭聿文字內斂、洞察的本質相違,「我曾嘗試將這些題材入詩,然而我有『潔癖』的文風,並不太適合這種需要高度傳播力、互動效果的內容。」
而當他身處編輯與經紀人位置,處理眾多創作者與其作品時,也感受到奇妙的抗力:「面對著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總是專注忙著去處理他們的需要與問題。」稱職的鄭聿對工作的真心投入,或許在不知不覺間,沖淡了「自我」的濃度。
然而,若不將職場角色寫入履歷,沒有創作的鄭聿看來除了零星文學獎外,對「自我」的編輯與交代,便顯得一片白淨。直到兩年多前,他赫然意識到,被社會身分侵蝕耗損的「我」的心神與光陰。
「那一刻,我才很明確地希望把時間留給自己,」見證社會激情的潮泛漲退,轉身赫然發現自己立於中道的待轉區,「畢竟我年紀也大了。」鄭聿轉身離開,選擇走向貼近自己本性那端的安步當車。
「我很喜歡散步,移動時我最有靈感。」說到人生的峰迴路轉,鄭聿聊起移動如何啟動他滯澀的感官,「移動的時候,感官開的方式不同,視角會左右轉動,視野更開闊。這種狀態,思考比較容易發生,而不是進入一般的生產狀態。」

藝文工作者辦公桌案前的沉浸式體驗,雖說身為社畜的編輯也是徜徉在文字裡,卻也可能讓感官乏味沉悶,創造力難有舒展開來的生機。「我很喜歡散步。」鄭聿重申,眯著眼述說這份「鬆散」的真諦,「我對創作放得很鬆,再加上我寫詩的風格,整體加起來,讓我處在一個非常緩慢的創作狀態。」
《普通快樂》這本詩集就是在這樣貌似散漫跟弛放的節奏下完成的。一首詩的緩行可以慢到什麼程度?左右晃悠、跳上盪下漫無目的地閒適,可以領著自己走到哪裡?他說,光是獲得林榮三文學獎的那首〈普快狀態〉,從開始到成作就是7、8年光影。
所謂「潔癖」啊,原來就是這樣。如貓般時不時提起腳掌、翻開覆毛的感性,檢視哪裡還虯結著,需要順一順、理一理,再一臉滿足地安身睡去。
不過,鄭聿寫詩的步調雖緩,路徑可不單一。「我會同時寫十幾、二十幾首詩。」他的手機記事app被散步中的感官激活,除了沿途叼撿些靈感碎片之外,也鎮日重複巡視他已開拓的、詩的版圖。乍看悠然弛放,卻也持續擴張遊走範圍。水平之外,亦垂直移動,往地下道鑽,也抬頭看天雨及路燈云云,甚至上達玄之又玄的天機。「我的星盤裡有木土合相,因此既有內縮性、也有擴張的慾望兩個方向。」
此種張放收闔,多軌慢行,或許來自星盤命理,也與他多年任職文學編輯有關,「寫這本詩時,我有很強烈的『編輯意識』。」鄭聿彷彿攤開書目架構般為我們解盤,「我按照順序做編排,從有工作、工作遇到困難,到沒有工作,最終轉念。」原來,他是先建構了這個版圖意識,才開始多線探索磨蹭,因此即使7、8年時間過去,也並不迷路。

「每一章節都有個規律,有困境,也有轉機。」他補充,「比方第四章,我從高鐵走到電梯,最後回到散步狀態,由快而慢,這都是計畫過的。每一章的最後一首詩,都有一個轉折點,像是在工作時遇到困難,我就放了一首〈待轉區〉。」寫詩與編輯合相,鄭聿的天性與工作背景,多重宮位的自己化合為一。
在這段「失業」的日子裡,鄭聿出版了《普通快樂》,總結這段從擠進通勤車廂、鑽入工作議程、踏上健身房跑步機,到逆行、背道,猶進入貓道般的平行時空。去年中,他還以大幅加入「編輯意識」的《玩具鞘》,將自己折疊回寫《玩具刀》的過去,在那裡他撞見30歲初次出版詩作的初心,也有許多恍如隔世的戾氣和鋒利。
「第一本詩集的改版,但我一口氣刪掉了21首,中間做了一些修改,變成49首。」時隔15年,鄭聿將這15年磨的刀收入鞘裡,他笑稱,「就像薛丁格的貓,我不是在否定過去的自己,」又一次讓收縮與擴張同時發生。
鄭聿坦言,失業時分就像寒日的北國旅行,不時會有如路面冰封結霜般的自我懷疑,正如他在《普通快樂》詩集裡的後記所述,是時常需要提防沿途的「凍結注意」。然而訪問最終,看著鄭聿選擇不與眾人一起搭乘電梯,鑽入旁側窄小樓梯一溜煙走下樓,便知道,他始終在主流大道一途之外,還能找到活絡感官,貼近自我的散步蹊徑。●(全文於2025-03-19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普通快樂
作者:鄭聿
出版:二十張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鄭聿
高雄鳥松人。東華創英所畢業。曾獲臺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詩作入選年度臺灣詩選、公車捷運詩文及《港澳臺八十後詩人選集》、《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著有詩集《玩具鞘》(《玩具刀》新版)、《玻璃》、《普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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