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五】
陳俊守說完,酒食也將盡了。二人怔忡望著窗外的山嵐雨霧,天色說變就變,方才還是麗陽斜織的好天氣,這時卻濛瀧灰鬱、暗影沉沉。詹耀輝舉起殘酒碰了碰陳俊守的杯子,說:「欸,同是天涯淪落人。來,不醉不歸。」
陳俊守仰頭一口乾了,回頭又叫老闆多送幾瓶來,二人就這麼靜靜喝著悶酒。陳俊守旋轉著酒杯,臉上兀自留著一抹詭譎的殘笑,彷彿看透了些什麼,又正自迷惑那些看不透的;詹耀輝臉上則浮起一股狂放的野勁,那盯著酒液的眼神盡可縱火燒掉一整個城,原因只為好玩。
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陳俊守自覺喝夠了,蒼白著臉說:「我該走了,你呢?」
「我?喔,我也該走了。」詹耀輝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想付帳,低頭在口袋裡掏了半晌,陳俊守一把攙住他,說:「帳我付了,走吧!」
「你什麼時候付的帳?我怎麼不知道——」
「上廁所的時候付的。」
他們微微踉蹌走進昏鬱的天幕中,遠天斜斜下了一道春雷,雨絲風片,好不淒涼。陳俊守深吸一口冷空氣,滿腔狂悲狂喜竟欲高歌,想著就胡亂唱起歌來,詹耀輝迷濛一雙醉眼,也跟著開懷唱和起來,靜寂的曠野迴蕩著他倆粗沉響亮的喉音,世界又重新活轉過來。他們直唱到陳俊守車旁,突然一滾殘食酸液湧上來,一同伏在樹下揪心攪胃地抓起兔子。滔滔吐完以後,二人泗沫交流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拍著彼此的肩膀。
「小老弟,你怎麼上來的?」陳俊守說著看了看錶,才三點一刻,天怎麼就暗成這個樣。詹耀輝朝地上吐口水,拿袖子抹抹嘴,說:「我騎機車上來的,」說著朝另一個方向呶了呶嘴,「喏,停在那兒。」
「這樣吧,我看你比我還醉,不如我載你下山。」
「也好,有個伴一起下山也好。你住哪一區?」
雨霧瀰漫了整個山區,打了近燈也看不清楚車前的路面,陳俊守一面高聲歌唱,一面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仗著藝高人膽大,又喝了酒,只覺得車子穩穩滑行在灰霧中,很有一種駛在夢境邊緣的飄忽,彷彿乘風而上的風箏。
而風箏,卻在這悠悠的一瞬,啪地斷了線。
車頭無聲地朝霧中山谷直直俯衝而下。那一剎時光靜止了,心是空的,只有萬千妖魔拂過擋風玻璃的咆哮,以及車體突破障礙物往地心直墬的空隆聲。陳俊守酒全醒了,冷汗浸濕前襟,短暫的一生飛快從眼前翻轉而逝,耳邊傳來詹耀輝(或自己?)嚇得魂飛膽裂的吼叫,那出自靈魂深處的對死的恐懼彷彿來自遙遠的另一個山谷。緊接著往下掉的加速重量突然被某個網狀的東西牢牢托住,反彈的力道狠狠震暈了他們,留下車子引擎空轉的哽嘎聲,工工喘了兩下便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陳俊守悠悠轉醒,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急促的呼吸充滿了灼熱的痛楚,一道粘稠的液體自額角緩緩淌下,他伸手一摸才知道是血。他轉臉找到昏迷的詹耀輝,試著推醒他。有那麼一刻,他以為他的同伴死了,直到詹耀輝發出痛苦的低吟,慢慢轉過臉看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但他馬上發覺那不是笑容,而是疼痛的表情。
詹耀輝身上血漬斑斕,額上腫了一個大包,牙齒撞斷兩顆,奇蹟似地沒有太嚴重的傷。他吐出滿口膿血包著的斷牙,咒了一聲,隨即注意到滿頭滿臉駭人血污的陳俊守,「大哥你沒事吧?──媽的,我們倆沒死真是好狗運,出去我第一件事要去買樂透,肯定中頭彩!」說著打開車內燈(竟沒有壞),在陰灰的後座底下找到他的背袋,掏出件皺巴巴的襯衫遞給陳俊守,「將就著用,先把臉上的血擦掉。」接著詹耀輝找出一瓶沒喝完的礦泉水,讓陳俊守浸濕襯衫擦臉。
「我們昏迷多久了?」
「應該滿久了,你看天都黑了。」
「我們好像掉在一顆樹上。」
「是呀,而且還看得見月亮──」
陳俊守拭淨了臉,拿襯衫摀住額頭上的傷,一縷鼻血仍悄悄往下淌。他怔怔望著枝葉掩映中靜靜散發檸檬黃光暈的那一輪明月,心中異常寧謐。
「你有帶手機嗎?」詹耀輝咕噥問道。
「怎麼?」陳俊守大夢初醒般地瞪著他。
詹耀輝懊惱地盯著手中的行動電話,嘟囔著說:「雪特,又沒電了,爛手機,還用不到一天呢──」
「小老弟,」陳俊守迷濛地說。
「嘸?」
「你猜怎麼了……」
「怎麼了?」詹耀輝瞠大了他的單鳳眼。
「我天天帶著手機,怕客戶找不到我,就今天沒帶。」陳俊守平靜地說。
「沒帶?」詹耀輝張著嘴,驚恐地呆住了。
「嗯,沒帶,因為我想過一天讓大家都找不到我的日子,看看那是什麼滋味。」陳俊守說完看了一眼詹耀輝,滿滿無可奈何的抱歉從眼底漫溢而出,轉眼成了苦笑。詹耀輝心灰意冷地接口說:「很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那現在是什麼滋味?」陳俊守嚴肅地想了想,鄭重地說:「以目前這個情況來看,還算可以。」
詹耀輝瞪著他。二人靜靜對視數秒,隨即縱聲大笑,儘管牽動傷口,仍痛快地笑出眼淚,之後便陷入長長、深深的沉默,只有夜的聲音從車窗的縫隙滲泌進來。慢慢地,清冷的月光充盈了整個世界,詭譎卻安詳地映落在兩雙深潭似的眼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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