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第十二章:我的幸福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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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沒有界限,唯一的界限可能就是對自我存在的強烈認同。


Drawing by AI

所有一切的瞭解都在瞬間發生,我從每個人的眼中讀取並感受他們的故事,同時擁有威爾無私的陪伴。這裡所謂的陪伴無法以字意形容,他就像是一個充滿光的空間,把我們絕望的情緒、眼淚、痛苦都包容並接納在他裡面。我因此在激動中感到平靜,在憤怒或悲戚中升起寧謐的同情。在我對生命感到疑惑與失望時,威爾的聲音安撫我:「關注此刻,妳覺得妳是什麼?和妳的感受在一起的是誰?」

這時的我感覺到無限,進入他們時,他們是我我也是他們,那麼界限在哪裡呢?

也許沒有界限,唯一的界限可能就是對自我存在的強烈認同。


剛開始,我懷疑自己沒有辦法消化我所看到或感受到的一切。然而到了這裡,我內心沒有厚薄,曾經寄居在我生命中的那種沉重,像胸中扛著千斤重物或窩窩囊囊的快樂都不見了。我多麼希望一直維持在這個無始無終的狀態裡,哪裡都不去。

然而,我還是從每一個開始跟劉銘翔在一起的階段中,不斷的在姊的眼神裡感覺到她的沉痛,我甚至聽見她帶著負氣的情緒在心裡說: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笨蛋,還真的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他,可以這麼裝聾作啞的欺騙自己,這麼沒有出息的幸福著。

我在心裡默默同意,並感受到她的愛,以及複雜的羨慕或嫉妒。然而她對我的愛就像忽然射進來的光,照亮了黑暗的羨嫉之情。我能夠理解她的感受,因為從小到大我就是那個羨嫉她的人。現在,我是她,她是我,嫉妒之火不見了。我們不是被燒成灰燼,而是接受那火也是本然生命的一部分,然後它就消失了。與此同時,一道來自姊的記憶的強光擊中了我,彷彿即時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我看到姊和我大吵一架之後的第二天,她打電話給馬觀三,說了一些我想都想不到的事。

「你為什麼不跟她說?」

「說什麼?」

「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你喜歡燕方很久了,為什麼不說?好歹給她一個選擇,你知道她現在……」

「現在才是她想要的。」

「難道你不怕她受傷?」

他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說:「跟我在一起就不會受傷嗎?」

「最起碼你愛她。」

「妳怎麼知道劉銘翔──」

「他不愛她,」她忽然情緒失控的低嚷起來,「誰都看得出來,只有林燕方那個白痴乘以十倍的癡心的傻瓜,自認為可以改變他……」

這時,我望著一臉憂傷的馬觀三,從他的眼裡,我感覺到雙重的心痛──他的,還有我的──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那麼深邃、陰鬱的臉龐,也從來沒看過他如此憂傷。我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在我的感覺裡,他一直是個懶懶的大男孩,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局外人氣質,好像無時不刻帶著一種無畏的超脫,與每一個人之間保持著一種熱忱的疏離。

我們會成為好朋友,說來是個巧合。那時,有一個學期報告的分組,我無意中落單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容易被人們不帶惡意的忽略掉──那次,有個人跟我一樣沒有被想到,所以我們就在情在理的湊成一組。一開始我還覺得有點勉強,然而相處下來卻意外地合拍,後來還因為太融洽了而被誤解成我們在交往。

我想多瞭解他,看進他的過去,但是威爾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小子,妳該回去了。」

「什麼?」我不甘心,都走到這裡了,怎麼可以叫我回頭,而且老東西還叫我小子,雖然我不是淑女,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女人,難道我真有那麼Man嗎?太過分了。「不行,還有一個人沒看到啊,求求你,讓我看過了再走。」

「妳以為妳在看電影啊!」威爾全身發著奇怪的光,愈來愈不清楚。「時間差不多了,妳再待下去,就得跟我走了喔!」

「我才不跟你走,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死。」說著我淚就下來了。「而且,我還沒有跟我姊道歉,也還沒,還沒——反正我不能走得這麼不明不白,我得回去。」

「要回去就得現在回去。」威爾詭秘一笑,「相信我,他的過去沒有什麼好看的。精彩的部分妳都看完了,回去吧!」

「怎麼,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嗎?」不給我看,我偏要看,心裡還不自禁地想:哼,我就知道馬觀三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許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不管,我看定了。

威爾大笑,顯然已知悉我的想法,他那諱莫如深的眼睛把我捲了進去又放出來,我閃神了一瞬,又聽到他說:「留一點神祕感回去探索,不是更好嗎?」

「什麼鬼神祕感啊,我這輩子最最痛恨的就是神祕感,清清楚楚的不是很好嗎?」我商量著說,差點就要跟威爾勾肩搭背了,「你不覺得搞神祕就跟便祕一樣,無益身體健康。」

「孩子,好好珍惜妳得來不易的生命,」威爾的聲音渾厚又溫柔,「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得到第二次機會的。」

「不是啊,威爾爺爺,你聽我說,那個馬觀三——」我心燎火急得腦袋都快爆漿了,心有不甘啊!

「妳回去就明白了。」威爾露出神祕的微笑——又是神祕,這些人是怎麼了,就不能活得明白點嗎——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望得我都毛了。

「喂,你倒是說句話呀,威爾爺爺,我不能現在回……」我的話都還沒斷尾呢,威爾就緩淡地消失了,像陣融化的霧似的,不過他離去前的餘音還繚繞在我耳邊,輕聲蕩漾地流進我內在的心識:「孩子,神祕是靈魂的智慧,需要你永恆的耐心去探索,提醒你在無限的面前,你知道的不會比海中的一滴水還多。」

當威爾說到海時,我感覺到一切都在漂蕩,彷彿自己是無垠宇宙中的一縷微塵,正在組合,也正在分解;一陣陣領悟流經我,然而無法以思考或記憶的方式留住,我只是不斷的與之融合、消散、飄流。我直覺到外面還有什麼,而裡外沒有分界,只有自我——需要自我才能夠回來,沒有自我,就在也不在了——我明白到處都存在著還沒有被發現的面向躲在我們看不見的背面,我瞭解神祕是靈魂的智慧。

然後,我慢慢睜開眼睛,在一片眩目的光中,有一片模糊的滴答聲,像鐘,又像計時器,但我的感覺彷彿在進入睡眠,張著夢之眼去看夢中的世界,一如醒來。

我的眼睛隙進一道光芒,刺激著我的腦細胞,像久沒用而鈍了的機器,笨拙而僵硬地轉動起來。時間變得緩慢而深邃,一對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在我面前如生命般展開,我認出它們的主人,那個愛著我也等著讓我為之心碎的人——是的,我願意為了愛他而心碎,因為他的愛是如此深沉濃烈,能夠把我碎掉的心和他的融成一片。

深刻的瞭解在我心中一湧而過,而湧上的都是酸酸的熱淚。我知道不管我活在哪個角落,他的眼睛都會向我找去。我也知道我對劉銘翔的愛不是真愛,而是盲目的迷戀與無知的崇拜。

人的一生難免會有一兩個讓你瘋狂迷戀或崇拜的人,讓你自以為那是愛,然而那種愛情似的迷戀是不可能在一起生活的,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挖鼻孔放屁做自在的事,也無法和他分享你人生的挫折或兩人世界的歡笑。也許有人真的做到了,像達成一個遙不可即的美夢,就像我曾經體驗過的那樣,但其實並沒有想像中快樂,甚至被傷得很透。說不定我不是那種得天獨厚的幸運兒,但就此刻看來,我已經夠幸運了。

現在,我從迷戀之霧中醒來,虛弱而堅定的遞出手,緊緊的,讓馬觀三握著,而這就是我的幸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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