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地狱——读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极端情况下的个体和群体行为》

Rafael C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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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2022年4月1日到5月31日期间生活在上海的人都该读读这篇文章
布鲁诺.贝特尔海姆(1903-1990)

贝特尔海姆(1903-1990)犹太裔奥地利心理学家,战后长期在美国任教,奥地利被德国吞并后,曾经在臭名昭著的达豪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服刑过近1年,这段至暗时刻期间,贝特尔海姆坚持观察和访谈难友,在脱险后运用社会心理学者的素养从”私人”,“个体”,“群体”三个层面总结了集中营囚犯在落难后的心理变化,揭露了盖世太保并非多么高明的恐怖统治策略,以及一进一出之间人性的异化和扭曲。虽然作者极度克制,但全文读来依然让人不寒而栗。原文发表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尚未取得决定性胜利的1943年,一经发表就得到了时任盟军最高统帅的艾森豪威尔的好评,贝特尔海姆以研究儿童心理病态为学术主攻方向,尤其擅长处理自闭症,这解释了为何作者频繁在本文中将集中营囚犯的心理变化与巨婴症进行类比。本文并未使用过多艰涩难懂的精神分析术语和范式,而是非常平实地按照时间和逻辑顺序分节进行叙述:“最初的冲击”-“押解进入集中营初期”-“对集中营的适应”-“对家人态度的变化”-“对自由的向往”-“对集中营的适应”,在最后两节之间,作者还加入了“退回婴儿行为”这一节

  1. 落难初期,不同社会阶层的犯人的反应是很不一样的,贝特尔海姆根据经济地位和政治知识将囚犯分成高中低三层。低层犯人要么是三天两头进去的惯犯,要么就是持公开反法西斯立场的政治犯,中层犯人有一定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完全没有任何反法西斯立场,甚至很多还自认为是纳粹的共谋;高层犯人在入狱前都是各自领域的头面人物。这三组人入狱初期的态度如下:低层:发现自己跟头面人物一起进了集中营产生了自豪情绪:“原来我在纳粹眼里的地位跟法官,律师一样高”;中层:完全情绪崩溃,因为长期以来谨小慎微拥护纳粹体制,坚信自己的忠诚能换来点残羹剩饭,结果被抓进集中营,所以拼命申诉求饶;高层:鹤立鸡群,不跟别的犯人主动来往,只跟看守和集中营管理方打交道,坚信自己通过博弈很快就能出狱。值得一提的是,贝特尔海姆发现,中层犯人为了打点关系出狱往往会投靠高层犯人,成为后者的“客户”,中层犯人依附强者的天性在狱中与狱外没太大区别。而刚入狱的政治犯还沉浸在斗争失利的沮丧和内疚中,但随着盖世太保对他们进行系统的羞辱和凌虐,这种内疚也就被愤怒和屈辱淹没。贝特尔海姆总结道,即便犯人们的“私人”和“个体”想法与个性千差万别,但是在集中营的绞肉机里面终究要通过寻找和建立“群体”来对冲入狱这一噩梦事件的冲击和绝望。
  2. 押送去集中营的路上,盖世太保开始系统地折磨他们的囚犯,在收集酷刑的口供的时候,贝特尔海姆注意到,他访问的犯人其实并没有那么排斥回忆被虐待的细节,但是普遍很回避谈论自己在被折磨时候的想法和感受。囚犯总是用一种非常模糊,笼统的语言一笔带过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就给了贝特尔海姆一种,这些人似乎是在谈论他人的事情的印象。贝特尔海姆相信,这一时期所有囚犯都或多或少出现了主客体错乱的症状,比如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这种“超脱”显然是一种心理调节的机制,但同时贝特尔海姆也发现,囚犯们中还普遍存在一种将集中营内外的生活,世界观,价值观完全切分的倾向,“我在里面做的事情和说的话都不作数...”贝特尔海姆认为这一时期的囚犯大多数已经从冲击,愤慨,恐惧变得置身事外,故作镇定,逆来顺受。
  3. 逐渐开始适应集中营后,囚犯们仍然会不时被激怒,不过贝特尔海姆注意到,激怒犯人的往往并不是大面积的集体惩罚,比如某次雪地集体罚站,而是单个看守对单个犯人的侮辱,这时的愤怒不光是因为惩罚从“对集体/身份”变成了“对我个人”,也有一种成年人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一样打骂和摆布的更深层次的不安和受辱,对此贝特尔海姆评论道,正因为感觉自己不再被当成成人尊重,这些囚犯此时的反应就跟无能狂怒的儿童没太大区别。
  4. 随着凌虐变成家常便饭,残忍度不断升级,对少数尚未被驯服的囚犯来说,反抗问题变得迫在眉睫。然而,在集中营,即便是最小的反抗也都会被扑灭和加倍报复,而且,很多时候镇压反抗的不是盖世太保,而是反抗者的难友。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注定没有胜算的反抗只会加重他们的连坐。除去极少数意志力特别坚强的个体,绝大多数囚犯此时都处在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境,他们只能责怪自己,天天怪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到了这个时候,上一节所写的,对集体惩罚和独自惩罚的反应的不同也逐渐消失了。这意味着囚犯开始接近“适应”集中营。
  5. 贝特尔海姆在报告中断言,任何人在集中营待满3年就不会想走了,因为他们已经根本不可能想象集中营外面的世界,他们对狱外亲朋的态度也从埋怨到视若无物。而新入狱的犯人则不一样,他们仍然会表现对狱外生活的强烈思念和自豪,有时候甚至拿这个进行炫耀,似乎只要“我”还活着,“我”在入狱前的生活也都一切正常。但时间长了,不管是高中低哪一个层次的犯人,都会对狱外世界产生仇恨,政治犯恨大众不来营救他们,其余的犯人则恨家人对他们的抛弃。不过贝特尔海姆还注意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新犯人虽然说说是恨家人,但很多时候家人是替盖世太保背锅,而老犯人已经不“恨”盖世太保了,只是如上一节说的每天恨自己。
  6. 贝特尔海姆将他的集中营见闻总结为一场大型的巨婴行为恐怖秀。上述不同囚犯种种针对看守,家人,狱外世界的矛盾和错乱心理还只是停留在“私人“和“个体”层面的巨婴症,很多外化的惩罚则是“集体”巨婴行为,比如大小便前要报告,强迫干一些毫无意义的体力活,必须像对待父亲一样毕恭毕敬对待年龄可能是自己子侄辈的看守...而囚犯间的交流也变得像婴儿一样低幼,大家每天攀比的就是谁捉弄了看守。因为囚禁的日子没底,囚犯间的人际关系也毫无规划,由着性子来,一会哭一会笑。除此之外,贝特尔海姆发现了另外两个更加严重的巨婴行为:a. 因为性生活被剥夺和常年遭到身体,语言上的虐待和凌辱,所以囚犯比在狱外更加看重自己的男子气概,互相之间产生暴力冲突的几率高得离谱;b. 患上巨婴症的囚犯们逐渐放弃狱外世界的语言,开始说集中营里面特有的黑话,然后,就像婴儿模仿父母一样,他们开始模仿盖世太保的一举一动,偷穿盖世太保的制服只是第一步,很多老犯人举手投足完全一副盖世太保的腔调,欺负新犯人一点不手软,一开口旁人都分不出他们是犯人还是看守:不是骂犹太资本家该死,就是谴责英美媒体对德国内政的干涉和丑化。囚犯们的自我加码表明他们此时已经完全认同了盖世太保的价值观,所以才会做出点名时候因为站姿笔挺而发自内心自豪的事情,尽管这根本不可能得到盖世太保的褒扬
  7. 到了这一步,犯人们虽然还会对基层看守的凶恶提出抗议,但骨子里已经把集中营当成自己家了,更把整个纳粹利维坦当作了一个虽然严格但公正有力的父亲,因此集中营里面的高级管理人员很受囚犯们尊重,一来他们用不着亲自出手打人,二来他们是囚犯们每天唯一能看到的利维坦君父化身,他们彼此安慰这些官员其实在暗中保护他们,否则他们早没命了(毕竟集中营是要死人的)。至此盖世太保完成了对囚犯个体人格的彻底解体,这些入狱前还顶天立地的成年人,现在就像婴儿听命父母一样听命任何穿制服的人。而在贝特尔海姆看来,纳粹能做到这一点也没什么特别神秘,无非就是将连坐运用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贝特尔海姆在文末呼吁所有纳粹德国占领国的人民和还没有认清纳粹面目的国家的人民不要对这个旷世未有的邪恶帝国抱有任何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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