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丨特朗普回归的暗黑承诺
特朗普回归的暗黑承诺
玛莎·格森(Masha Gessen)
显而易见,太多美国人投下了自由民主价值观的反对票。
关于那些人,马扎尔·巴林特(Balint Magyar)给出了有所裨益的解说。他表示,“自由民主提供了道德约束,却没有解决问题”——提供了很多规则,而非变革方案,同时“民粹主义提供了问题解决方案,却缺乏道德约束”。马扎尔研究独裁统治,对称呼唐纳德·特朗普为法西斯主义者兴致索然。他认为,这位当选总统的吸引力在于某些更原始的东西: “特朗普承诺,你不必考虑其他人。”
环顾全球,民粹主义独裁者利用了那种承诺的惊人力量,将他们的国家改造成了承载他们个人意志的工具。弗拉基米尔·普京和欧尔班·维克多誓言恢复一种更纯粹简单、更秩序井然的过去,在那个年代,男人是男人,且把持大位。他们所实现的是,准许放弃社会禁忌,放大人群自身的不满,并对各色其他人等,尤其是那些无法为自己说话的群体极尽仇恨之能事。马扎尔称此为“道德上不受约束的集体利己主义”。
特朗普的第一任期以及自那之后四年的行动,在一些重要方面追随了普京和欧尔班的早期记录。通过马扎尔理论的透镜,仔细审视他们的发展轨迹,我们不难得到关于特朗普第二任期可能走向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清晰图景。
2021年冬末,我就这一模式与马扎尔通了电话,那时,对我来讲愈发清楚的是,特朗普将参选总统,谋求连任。马扎尔是匈牙利人,广泛研究过欧尔班的独裁统治。和特朗普一样,欧尔班也曾被赶下台(那是在2002年的一次选举中,他的支持者称其中存在欺诈); 八年后,他重新掌权。过渡期内,他巩固了自己的运动,将他自己和他的党塑造成了匈牙利人民唯一、真正的代表。于是,在任政府就是非法的,任何支持它的人就不是国家的一份子。欧尔班再次当选后,实施了马扎尔所称的“独裁突破”,改变了法律和惯例,这样就无法被再次被赶下台。他在议会中占有绝对多数,这对他有所助益。(巴林特·马扎尔,生于1952年,曾两度担任匈牙利教育部长。——译注)
同样,特朗普花了四年时间攻击拜登政府和那次令拜登政府入主白宫的选举,认为拜登政府不诚实,选举中存在欺诈行为,并把自己说成是人民唯一、真正的声音。他还拿下了总统宝座和国会两院,带着三连胜回归了。他也可以迅速按照自己的构想重塑美国政府。
特朗普与其支持者对那些试图界定和强化我们对彼此义务的公民机构,如司法部门、媒体、大学、许多非营利组织和一些宗教团体,展示了绝大的敌意。欧尔班和普京等独裁者拒绝这一审议程序,断定他们自己有的是界定那些义务的专属权利。假如那两位领导人以及特朗普自己的第一任期算是一点预示的话,他很可能会从解雇专家、监管者和其他他认为冗余的公务员开始,清理他认为根本不应存在的工作岗位。预料负责处理移民政治庇护的官员在那份名单上会排名靠前些。
政府之外的一个主要目标将是大学。在匈牙利,中欧大学这样一家开创性的研究和教育机构(和马扎尔的学术家园)将被迫迁离。要了解美国公立大学会发生什么,看看佛罗里达州吧,州长罗恩·德桑蒂斯的政府实际上已将州立大学系统变成了他的政府的一个高度警戒的部门。“重振美国”运动攻击私立大学已有一段时间; 最近,它推动国会就反犹主义举行了听证会,随后六名大学校长失去了工作。请关注一下剥夺私立大学联邦资助和税收减免的举动。在这种财政压力下,哪怕是规模最大、资金最为充裕的大学也会裁员,关闭院系; 规模较小的文科学院将不再运转。
公民社会团体,尤其是那些服务于移民、曾遭监禁的人士、性少数人群、女性和弱势群体或为他们伸张权益的团体,将蒙受攻击。然后他们可能冲着工会而去。
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言论文章中,《纽约时报》出版人苏兹伯格(A.G. Sulzberger)列出了特朗普政府可能对媒体发动战争的一些情形。我要补充的是,就像欧尔班和上一届特朗普政府那样,这位总统将利用特权访问渠道奖励那些忠诚的媒体,并通过对付批评性媒体的老板的其他业务,对那些媒体发动攻击。这是一种特别有效的策略,甚至在特朗普再度当选之前,我们可能已见证其发挥作用了,当时,《洛杉矶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亿万富翁老板决定拒绝他们拥有的报纸支持总统。(在解释他们的决定时,这两家报纸的所有者援引了与尊重特朗普无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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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卡玛拉·哈里斯的竞选团队试图警告美国人留意这一点和许多其他事,他们给特朗普贴上了法西斯主义者的标签。但马扎尔认为,法西斯主义运动是“意识形态驱动”的,而特朗普并非如此。可成对比的是波兰前总理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Jaroslaw Kaczynski):尽管民意调查显示他所奉行的严格限制堕胎的政策可能令他丢掉总理大位,他仍不为所动。另一方面,特朗普在局面符合自己的目的时反对堕胎权,随着局面发生变化又标榜自己拥护生育权。
这种区别没有说服我。用乔治·奥威尔的阐述来说,一个政治家的脸会变得匹配他的意识形态面具。也许没有比弗拉基米尔·普京更好的例子了,他曾是一个没有政治信念的愤世嫉俗之士,眼下却打着自己发明的意识形态(尽管可能条理不清)的旗号发动了一场代价高昂、灾难性的战争。认为二十世纪的欧洲法西斯主义者似乎受到条理清楚的意识形态驱使,也只是一种后见之明: 他们的许多同时代人认为,他们的信仰是一个大杂烩。耶鲁大学哲学家杰森·斯坦利(Jason Stanley)著有《法西斯主义如何运作》(How Fascism Works)一书。他认为,法西斯主义的定义,与其说由政治信仰决定,不如说是由他们从事政治的方式决定: 贩卖对“他人”的恐惧和仇恨,肯定“我们”对“他人”的至高无上地位。这一切都是在描述特朗普,不是吗?
我未能成功地将这个例子说给马扎尔。他表示,看看特朗普家族从他的政治职位中获利的欲望,那可不是法西斯主义者的作风。例如,“当纳粹党从犹太人手中夺走财产时,他们并没有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说。“他们把它列入了国家预算。”另一方面,欧尔班被认为非常富有,普京据说是俄罗斯最富有的人。要成为美国最富有的人,特朗普必须积累比埃隆·马斯克或杰夫·贝佐斯更多的资本,而这看起来全无可能。普京通过敲诈他富有的盟友和抢劫他富有的敌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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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中东难民开始涌入欧洲时,欧尔班利用了人们对移民的恐惧和仇恨,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他后来以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争为借口,正式实施了紧急权力。)特朗普在他的第一个任期内,同样宣布了一次国家紧急状态,这与寻求庇护人士到达美国南部边境有关。拜登总统在2021年解除了这一国家紧急状态。但美国自2001年9月14日以来就处于永久性的国家紧急状态,那由当时的总统小布什宣布实施,以应对9·11恐怖攻击。日后,包括巴拉克·奥巴马和乔·拜登在内,每一位总统每年都更新了这一国家紧急状态。这只是目前正在实施的几十个国家紧急状态中的一个,其中绝大多数已持续多年。
在欧尔班那里,紧急权力壮大了他对武装部队的控制,包括在国内部署军队的选择。在美国,总统在某些情况下已经拥有这种权力,但紧急状态提供了另外一批“非常权力”,这包括重新分配联邦资金的能力,特朗普正是这样为修建边境墙提供资金的。这个权力武备库中还包括限制电子通信,以及施压私营企业的手段(特朗普可能对此特别有兴致)。欧尔班已动用匈牙利法律中的类似条款对私营企业施行“国家监督”。在匈牙利,欧尔班就是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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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扎尔认为,独裁突破是从法治向治法的过渡。2000年普京竞选总统时的口号是“法的专制”。我记得在被围困的车臣,一条装饰投票站的横幅上写着这句话。他继续通过法令实施统治,就像欧尔班现在和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内那样,特朗普已经表示,他打算在第二任期内这么做。
阅读马扎尔关于那个时期的书写,最触动我的是似乎伴随欧尔班行动的那种氛围。从特朗普第一任期,我们就都记得它,那是一种所有事情同时发生,完全不可能专注于攸关生死的凶险之事,或者把它们与琐碎事情区分开来(假如那种区分居然存在的话)的感受。那不只是独裁者做了什么以策动他们的突破,而是他们如何做的: 有时是在深夜,分批、快速通过立法(或签署行政命令),而未经任何讨论,同时诋毁反对派,并取消任何反对意见的合法性。
至于细节,我们知道的比我们或许认为我们知道的要少。马扎尔称,假如特朗普在2020年成功连任总统,他预计他原本会尝试废除宪法第二十二修正案,该修正案规定了总统的两届任期限制。我认为他仍可能尝试那么干,为在82岁时再度竞选扫清道路。
关于“2025计划”的很多讨论都将之视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立法蓝图。历史学家里克·珀尔斯坦(Rick Perlstein)在《美国展望》杂志(The American Prospect)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中认为,这些讨论中的一些说法具有误导性。“2025计划”(Project 2025)是一份篇幅巨大、内容复杂的文件,其中充满了显然是由怀抱不同信念、构想不同议程的人提出的相互矛盾的建言。与马扎尔的独裁理论一致,这份文件更多反映了那些赋予特朗普权力并由他授权的一派人的思考,而不是一份意识形态文件。
那不是一份条理清楚的立法改革蓝图,但仍是一份蓝图: 一份践踏现有政府组成体制的蓝图,一份毁灭的蓝图。
(作者生于1967年,是俄罗斯裔美国专栏作家,非二元性别和跨性别人士。本文原题“This Is the Dark, Unspoken Promise of Trump’s Return”,由《纽约时报》网站发布于2024年11月15日。粗体字在原文中是斜体。译者听桥,对机器提供的译文有校阅,并有多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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