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家的端午
01
關於什麼時候要拜拜、什麼時候不該做哪件事,村裡似乎一直有著這樣的一個默契。當有人說,今年不能拜,即使根本不知道那個「有人」是誰,大家就會一起不拜。但當然,還是有一些沒有遵守者,或是沒有被這個「有人傳說」通知到的人。這樣的默契真有趣,某些不知從何而來、不知背後道理為何的傳統習俗,會不會就是這樣傳下來的呢。
每年三節,村裡人固定都會在公媽廳一起祭拜,約莫六、七點,大家會先端菜碗到廳裡拜神明,接著才會開始拜祖先。五月初五,今年端午的早上,大家卻在討論今天要不要拜、該不該拜。因為兩天前,五月初三,正是爵仔婆出殯的日子。
一直以來,村中姓李的人(也包括嫁入李家的女人),其喪禮多半在公媽廳舉行,位在聚落中央的一棟三合院的正廳。離世後到出殯期間,大體會放在正廳內,並在大埕搭起棚架,兩側則擺滿花圈與花籃,上頭總會有爸爸的名字,或是爸爸以阿公的名字送出的花籃。
即便正廳「淨」過了,仍有「三日內不要拜」一說,但仍見到一些已經在祭拜的人家,或是端著菜碗正猶豫著該不該去拜的婦女,他向阿嬤說道:「反正我們家小孩愛吃粽子,我都有準備好,如果隨時要拜,也是有東西可以拜啦。」但有趣的是,竟然連喪家自己都已經端菜碗去祭拜了。
阿嬤與爸爸說不清楚其中道理,只是聽鄰近的來好婆與隔壁的森珍伯這麼提醒過;待阿公從菜園摘完荔枝回到家後,他氣憤地說,「這就是要照古禮做,我們跟爵仔他們是同一個阿公,就是不能拜。」後來又聽說,祭拜後、燒金紙前,需要擲筊向祖先確認吃飽沒、能否開始燒金紙了,但是卻遲遲擲不到筊。
出殯那天,我終於透過花圈得知爵仔婆的本名,不然一直以來對他的稱呼「爵」,其實是他先生的名字。
02
學校開始放暑假後的某個周六傍晚,我搭車離開台北回到花壇,哥哥早已在花壇車站準備接我,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哥哥開車轉進村子後,便看見一座搭在公媽廳前的棚架,我有了不好的預感。從小到大,村裡人的喪事幾乎都是在這舉辦的。果不其然,又有人離開了。又,是因為這幾年村子裡真的頻繁有人過世。
從小到大,在這個大埕參與了許多場喪禮,幾乎每次都是頭批苧布,而其上釘有藍布,因為大多都是遇到我為孫輩的時刻;幼稚園時期,甚至需要請葬儀社人員剛忙把苧布折短一點,避免走一走踩到。十多年來,偶爾遇到我需要批黃布的時候,某些跟爸爸年紀差不多的長輩也離世。葬儀社人員總是會詢問說,「你要稱呼喪者什麼?」用以確認要配戴什麼顏色的苧布。
那天,媽媽提醒我說現在要稱呼他們為禮儀社,因為已經很少人採用「葬」的方式了。爸爸則提起過去村裡人頂著大太陽、抬著厚重的棺木前往附近祖山下葬的過程,不像現在,參加喪禮者只會走一小段路,送棺木上車,接著搭車一同前往火葬場;爸爸說,現在火化的棺木越做越薄,以前土葬的棺木又厚又重,甚至連幾年後撿骨時,棺木都還維持地好好的。記得還是幼稚園時期的我,跟著下葬隊伍走了一段路,路上卻被那對我來說還太長的苧布絆了一跤,後來便跟著其他體力較不佳的婦女、阿婆們一起先走回村裡。
看著中間的遺像,我並沒有馬上認出是哪一位阿婆,回到家後,才知道是從小就很照顧我的爵仔婆。
五歲的某個周六中午,家裡難得沒有什麼人在家,媽媽說要出門去載補習完的哥哥,問我是否要一起出門,因為正邊吃午餐邊看我當時最喜歡的卡通忍者哈特利,便決定這回要嘗試當個大人,自己留在家裡。十分鐘後,卡通播畢,媽媽仍還沒到家,等不到人,便開始大哭,我邊哭邊走到爵仔婆家,甚至從家裡拉了一張椅子過去,坐在他那磚造平房的廊道。那兒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村裡幾乎所有的車輛進出,所以坐在那,我也能第一時間看到媽媽的車回來了沒,要阿婆一起陪我等媽媽回來。
印象中,爵阿婆總是坐在那個走廊。小時候,阿嬤常帶我去那裏幫忙做一些家庭代工,那兒的風很流通,也沒什麼蚊蟲,若發現阿嬤不在家,大概能猜想到他去了爵阿婆家裡乘涼聊天。長大後,考了駕照、買了機車,每次騎車要出門時,都會舉起手和坐在那兒的爵仔婆問個好。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很少看到他坐在那裡,而是偶爾見到他的長孫或是看護帶他出來散步,而阿婆則必須倚靠四腳的ㄇ型助行器才能好好地移動。
某天,我用底片相機拍下了他與長孫散步時的照片,洗出照片後,遲遲忘記拿去送給他們(近兩年養成了這個習慣,把一些村裡長輩或是阿公阿嬤的照片洗出來送給他們,不然都只是留在我的電腦或出現在我的臉書上,那多無趣)。放暑假離開台北那天,我終於記得帶上這張被我放在書桌許久的相片,回到村子,才發現只能把照片送到靈堂前給她了。
03
後來想說乾脆多洗幾張給她,或者留給他的家人作紀念。印象中,爵仔婆掛著兩只黃色的耳環(應該是金製的吧),且中間鑲有玉石,會有這麼深刻的記憶,是因為五年前的端午,阿嬤曾找爵仔婆來幫忙包粽,而那幾年的我還是個喜歡拿著單眼到處拍、到處紀錄的高中生,因此也剛好拍下了爵仔婆的一些畫面。
包粽的整個過程對我來說非常複雜又麻煩。前一兩天需要先吩咐菜車準備豬肉與粽葉,另外還需要買麻竹筍、東蝦、香菇等材料,並炸好豬油。當天,則需要洗粽葉,接著分別將米與竹筍炒到半熟,而豬肉與香菇則是完全炒熟,再來才是包粽與煮熟。包粽料時,阿嬤在一旁監督我,提醒我這邊要拉緊、那邊要用湯匙壓實,這樣粽子才會有稜有角。她說,爵仔婆都是用手抓料跟壓實,包得整隻手都油膩膩的。
後來的幾年,我開始學習如何包粽,哥哥和爸爸則學著如何炒料(我一直覺得後者比較難,但是學習炒料的兩位都說把粽子包得好看其實更難)。前兩年的端午,都只是幫忙包個幾顆,或是包好粽料後,仍需要阿嬤協助綁到繩子上。今年先請阿嬤幫我複習一下後,馬上想起來要怎麼綁,且馬上越包越順(也確實被我的「師傅」稱讚說綁得不錯),甚至獨自包了兩串(共四十顆)。阿嬤說:「這就是一個『手路』,學起來了就不會忘。」
想起五年前,阿嬤邊忙邊對著拿著相機不停拍照的我碎念道:「翕這毋效啦!」示意要我趕快去幫她忙。現在想想,把炒粽料與包粽的方式學起來確實很實際,但也慶幸,自己當時拍下了這些照片。
不只是阿嬤、爵仔婆與肉粽,還有阿公與荔枝。每年六月,我的底片相機和手機裡都是這些照片,朋友說,這根本是「隴西家之味」。
不過,今年六月還有一番不同的「味」。喪禮結束後,大家聚集在爵仔婆家裡一起吃飯,坐在爵仔婆過去睡的床前,邊吃邊評論這位總鋪師煮得如何,中間不時穿插著幾句彼此記憶中的爵仔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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