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廢墟進發(五) / 原民喜 》
因為買到了通往廣島的車票,故我改變決定,驟然趕赴廣島車站。
自從遭災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那片故土了。
於五日市之前的地帶看似沒受到多少影響,但當列車駛入伊斐站時,窗外戰禍的傷痕逐漸揭露。
陡坡上的喬松隆隆滾落,彷彿傾訴著當時生靈塗炭的景象有多麼驚駭。
屋瓦及牆垣以轟然離析的慘狀趴伏於地,逶迤不絕的焦黑裡,混凝土的空洞與佈滿銹跡的鋼筋龐雜地參差錯落。橫川站也僅僅只有部分的候車月台殘留。
隨著列車進到更加慘重的區域,車上的乘客無不瞠目結舌地注視著這個人間煉獄。
——我至今仍能從中感受到當日置身於漫天餘燼裡的沉痛。
此時列車橫跨鐵橋,常盤橋隨後躍然眼前。
圍繞著碳黑河岸的焦糊巨木在空中劃下一道道抓痕,沒有盡頭的黢黑焦塊蜿蜒起伏,彷若無聲的吶喊。
那日,我在此看見說不盡的悲歡離合,然而現今,平和的川邊流水潺潺。
欄杆被吹飛的橋上,倖存的人們相繼往復。
過了饒津公園即是東練兵場的燎原。不遠處,地勢高起的東照宮石階就像惡夢的碎片般閃灼不止。我曾混雜在接二連三地逝去的大批傷員中,露宿於那片焦土。那段灰暗的記憶宛如被深深地銘刻在眼前傷痕累累的石階上。
出了廣島站後,我加入了開往宇品的巴士隊列。雖然從宇品乘著蒸氣輪船前往尾道,再由尾道搭車也不失為一個抵達本鄉的好辦法,總之不先到宇品的話,我就無法確定是否有船可搭。
明明這輛巴士每隔兩小時才會出發,但欲搭乘的人們已然大排長龍。
烈日高懸,隊伍在沒有遮蔽物的廣場上一動不動。如果現在去宇品,就趕不上回程的列車了。因此我當機立斷地脫離等待的隊列。
想著去看看舊家近況的我,穿過了猿猴橋,朝著幟町的方向直行。左右兩側儼然已是廢墟,卻莫名地勾起了當持急於逃亡的情緒。
走進京橋,從空蕩蕩的焦黑堤垻一眼望去,事物之間的距離比以前縮短許多。
這麼一想我才注意到,在層層疊疊的廢墟之外,遠方山脈的輪廓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儘管觸目皆是大同小異的瘡痍之景,但也不乏大量到讓人膽戰心驚的玻璃碎屑、以及遭受槍林彈雨的鐵製頭盔的聚集處。
我呆立在舊址前,回想著那天逃亡的路徑。
庭石與池塘仍鮮明地留存了下來,而被戰火侵襲的樹木已經分不出原先的品種了。
廚房流理臺上的磁磚顯然未受到破壞,龍頭雖然噴飛了,自來水依舊源源不絕地從水管中傾瀉而下。在房屋崩塌時,我曾用這些水來清洗臉上的血跡。
現今,在我止步不前的路上,偶有行人經過。但我深深地沉浸在追憶中,對此置若罔聞。
正當我打算返回車站的時候,我偶遇了一隻流浪犬。牠帶著飽含驚懼的眼神緊張地審視著我,接著便遲疑著、忽前忽後地跟了我一路。
距離下一班列車到來還有一小時。
茜色的夕照正於廣場中流連。儘管外圍殘存的車站建築黑洞洞的、給人一種隨時都會倒塌的印象,不過因為周遭設有鐵絲網及「禁止進入危險區域」的告示,應該暫時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故了。
售票處的棚上還殘留著碎石。
到處都有衣衫襤褸的男女蹲坐著,且令人心煩意亂的蒼蠅正不斷地附纏在他們身側。縱使蠅群因日前的豪雨減少了許多,但行為仍舊猖獗。
那些將膝蓋伸直、席地而坐的男人們口中嚼著黑色的物體,儼然已對一切事物漠不關心。「昨天走了五里路。」「今夜不知要在哪裡露宿。」他們輕描淡寫地談論著,就好像在閒談別人家的事。
驀地,一位摸不著頭腦的老太太來到我的面前,「車子還沒來嗎?要去哪邊驗票呢?」以風趣的口吻詢問道。結果,就在我正要為她解惑的時候,「啊,原來是這樣啊!」說著,她就先一步道著謝離去了。
見狀,我只能理解為這位老太太的精神無疑也隨著環境錯亂了。
上車前,我無意地瞥了一眼身後。
此時,一個穿著木屐,腳腫得厲害的老人,正無力地向他的老伴訴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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