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亚(三):美狄亚 / Medea
深圳,2016年10月
一
回到深圳的那个傍晚,下着小雨的天空意外地微凉。一手撑着伞,一手捏着右侧裙摆,我站在机场航站楼外的接站区。我在等许诺,他会来接我,我和他说好了。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许飞的婚礼邀请,婚礼在十月下旬举行,邮件底部是她的头衔:诺亚科技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诺亚,传说中的方舟,真是好听的名字。
许飞的婚礼,她肯定邀请你了吧,我拿出手机给许诺发消息,到时候可以来机场接我过去吗。
我和他的上一条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年前,他向我发来生日祝福,而我忘了回复。于是,我们中断了联系。
很快,他回复了信息。他说没问题,到时候再联系。我说好的,谢谢。他说不客气。
我向公司请了两天假,搭乘航班返回深圳。每次回到深圳,快速蔓延的城市总会让我感到一丝陌生和不安。新建的地铁连通起了遥远的宝安和福田,我却丝毫没有体验的欲望。
如今,二十七岁的我,生活在北京,那座北方的遥远都市。在写字楼里工作,在出租房里生活,在地铁里通勤,在便利店里吃饭,总是独自一人。对于如此平庸的我来说,在昔日同学的婚礼上不是单独出现,恐怕就是最后的尊严了吧。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再见过许诺,两年前甚至连音讯都已中断。我对目前的他一无所知,我开始好奇,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还在继续写作吗,他一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该不会是好久不见吧。
这时,一辆汽车平稳地停在我面前。“好久不见,肖霙。”许诺按下车窗,看着我说。
二
我打开右前车门,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把手提包放在膝上,头偏向右侧,隔着车窗盯着后视镜,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一见我就这么大火气?特地开三十公里来接你的。”他转过头看着我,露出那熟悉的令人恼火的笑容。
没有,我说。
“好歹打个招呼吧,一句话都没有啊。”
是啊,好久不见,许诺,我说,你赶紧开车吧,这儿不让停车。
他笑了笑,发动了汽车。机场到市区的道路全程高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风景,道路两侧的高楼千篇一律地向后倒退。
“你今天很漂亮。”他略微侧过头看着我,还有我的短裙和长袜。
谢谢,我低下头。
“最近怎么样?”开出一段路程后,他问我。
真是够寒暄的。就那样呗,我说。
“还在北京工作吗?”
知道就别问了。
“是在公益组织吗?”
是啊,不过今年跳槽了。
“去哪了?”
有时间再和你说吧,我今天是来参加婚礼,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对了,那个,”他看向内后视镜,“肖霙,你……结婚了吗?”
我转过头看向他,你放心,我放慢语速,结婚嘅话,会讲畀你嘅。
“看来交情还在嘛。”
得了吧你,我跟你可没有什么交情,我又掉过头去,两年了都没给我发个消息。
“明明是你先不联系我的吧。”
真的吗,我忘了。
“算了,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我看着后视镜,伸手托了下眼镜,那你这两年,都干吗去了啊。
“前阵子刚从大连回来,一个多月前吧。”
怎么,又去旅行了。
“没有,我去年不是在大连工作吗,上个月刚辞职回深圳。”
你研究生是在大连读的吧。
“对啊,你知道的。”
哎,对了,你在莫斯科遇见的那个女孩,她后来来大连了吗,她叫什么来着,安娜吗。
“什么安娜?你都是听谁说的?”他余光扫向我。
你不是都写到小说里面了吗,你自己给我看的呀。
“可……那是个虚构人物啊。”
我才不信呢,文学总是来源于生活。
“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聊这个。话说,”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严肃还是搪塞,他稍沉默了一会,“肖霙,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是吗,我看了他一眼,真巧,我也没有女朋友。我想笑,但尴尬让我没笑出来。他也是。
“像你这么招人喜欢的女孩,怎么会呢。”他像是构思了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行了,别揶揄我了,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生活,压力很大的,就算想谈,也没有太多机会吧。
“那样的大城市……对了,我记得毕业那年,你不是回深圳工作了吗,怎么又跑回去了?”
我可不想一辈子在故乡的街道当个办事员,再说,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都快有感情了,而且你不也是吗,又回读书的地方工作了。
“你在那儿的朋友多吗?”
好啦,咪问了,查户口呢你,我对他笑了下。
他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和我讲下许飞和宋辰创业的事呗。
“你想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确认我是不是在寒暄。
当然了,他们的经历挺传奇的,在我们那届高中同学里,而且他们俩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啊。
“嗯……不过有些事不能细说,并不都是表面上的那样。”
行了,别吊我胃口了,他们是毕业一回来就创业了吗。
“没有,他们两个一开始不在一块,宋辰先回来的,他爸不是办厂的吗,用他爸的资源办了公司。许飞是后来才回的,隔了有段时间。”
他们在洛杉矶的时候,没有在一起吗。
“怎么可能,许飞在那儿有男朋友,谈了好多年的,她本来就没打算回深圳。”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宋辰后来去留学是为了许飞呢,他们以前关系那么好。
“很正常,我当初也这么以为的。”
好吧,那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订婚的。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奇怪,你今天老是问这些干什么?”
今天许飞结婚,我问问还不行吗,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行吧,也是。宋辰向许飞求婚,是在诺亚收购利维坦的那天。”利维坦是深圳最大的合资车企,我知道。
这么说,许飞答应了,我问。
“对。”许诺若有所思地回答,“其实刚回来的时候,许飞很不情愿的。她原本想留在洛杉矶继续深造,她学的是人类学,公司和她的专业完全没有关系。出去前,她爸让她选金融或是管理一类的专业,她自己申请的学校,骗过了她爸,她爸不懂外语。”
哎我说,你怎么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你应该知道吧,许飞是我堂姐。不过她是伯母带过来的孩子,和我,还有她爸,也就是我伯伯没有血缘关系。”
哦,我想起来了,她爸爸是许副市长,对吧。
“是啊,分管工商的,所以才和宋辰一家很熟。”
嗯,我点了点头,忘了想问什么,那,你一开始也和许飞宋辰一起创业了吗。
“呃,算是吧,我还要再晚一点才加入,而且也没在那边待多久。”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就是不想做了呗。”
他们发展得那么好,你要是混个原始股东,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啊,为什么非要比来比去呢。”
好吧,那说说你们那时候的事呗。
“你真想知道?”他又确认了一遍。
当然了,以前关系这么好的同学,能不关心一下吗,也就今天有机会听你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啊。
“我说,我说。”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回来之后,宋辰迅速创办了诺亚新能源,哦,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我忘了叫啥了。”
没关系,不过他家不是做汽车配件的吗,和做汽车区别还是很大的吧。
“是的,但这不是重点,刚开始的核心是电池研发。”
宋辰是学这个的吗。
“不是,和电池没关系,他是学机械工程之类的,其实我的专业更接近,材料化学。”
所以他才拉你一起。
“也不完全是吧,主要是我那会也刚毕业,没什么正经工作,正好他那儿有个事情做嘛。”
你毕业前都没找工作吗。
“你以为呢,我本科学化学,研究生学文学,能找什么工作。咳,算了,先不说这个,你不是想听创业的事吗。”
对啊,你快说吧。
“电池研发不难,技术也比较成熟了,主要是车辆制造。像你说的,我们离做车还差很远,没有人懂,哪怕宋辰是科班的,那也只是一知半解,这种工业体系,不是光靠书本就可以学的,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宋辰把公司运营的业务交给许飞,把技术管理这块给我,自己东南西北地跑,批量收购二手汽车。”
为什么。
“你绝对猜不到,你知道前几年,政府对新能源汽车的补贴政策吗?”
听说过一些,不太了解。
“是这样的,企业每生产一辆新能源汽车,就会得到一笔补贴,数额还不小。”
好像是这样,可是这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呢。
“宋辰收购了二手车,就把发动机拆下来,换上电池,这样就成了一辆新能源汽车,”他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收购一辆二手车,档次差一点的,花不了多少钱,但一辆新车的补贴就有十万,也就是说,买一辆二手车,公司至少能赚五万。”
是这样啊,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说白了,就是先把补贴拿了,这样才有资金继续做研发。”
我想问,这么做的话,是合法的吗。
“你想什么呢,当然不是,不过那两年,几乎所有的新能源车企都在这么做,没办法,研发和生产要钱啊,就当是政府投资吧。”
后来是不是爆出过一些相关的事件啊。
“是的,那么多公司骗补贴,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后来的政策就收紧了,规定必须要有销售额,才能获取补贴。”
那你们当时开始生产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呢,我们只是一个创业不久的公司。所以,宋辰拿出一部分资产,注册了一个新公司,这个公司只做一个业务,就是收购诺亚的半成品汽车,就是我刚才说的换皮车。”
为什么呢。
“还不明白吗,这样不就有销售额了吗,充其量交点税,和补贴相比微乎其微。”
但这样的话,还是没有做出产品吧。
“你说得对,但在宋辰的计划里,一直就是等收购了利维坦再开始做生产的,这样可以直接利用他们的整车技术,更成熟,成本更低,产量也大,在那之前都是运营。说真的,我挺佩服他的,野心不小。”
可是,一家汽车公司不生产汽车,听上去有点奇怪。
“那当然了,不过这是普遍现象,新能源技术刚出来,都想着弯道超车,可是没技术没资金,怎么办,当然是先把钱搞到手,剩下的就再说咯。”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你和许飞。
“呃,这个嘛,我其实是无所谓,压根就没打算长待,当然我也不喜欢这么做。姐姐也是,我是说许飞,她很反对宋辰的计划。当时我说,不要急于求成,静下心来好好做研发。许飞也说,有困难就找投资嘛,深圳那么多大企业,都可以谈。可宋辰却说,搞研发永远都搞不出产品,我们缺的不是技术而是钱,我说那也不能这么搞吧,他反问说你们看看利维坦多少钱一辆,有多少家庭买得起,等我做出新能源,只卖三分之一的价钱,还说有多少公司在骗钱,我至少在做产品。”
他说服了你们,我问。
“没有,他不需要说服我们,你知道,我伯伯,就是许飞她爸,是分管全市工商的副市长,他决心把诺亚打造成我们这座城市的品牌。”
许飞知道这事吗。
“她当然知道,这是公开的,那两年的电视和报纸上,铺天盖地都在报道诺亚。”
那她后来妥协了吗。
“我不知道,我离职了,就没再问过她那方面的事情。”
我努力回忆宋辰的面貌,却逐渐变得模糊,宋辰变了好多啊,和高中时一点都不像了。
“人都是会变的,”许诺说,“他确实变了很多,我和他不都在上海上学吗,大一开始他就特别勤奋,怎么说呢,不仅是学习上,进学生会,进组织,找实习,找交流项目,都特别上心,一切对他未来有帮助的事情,他都会去做,这一点和我很不一样。”
你是什么样啊,你说说。
“我是什么样?你认识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还问这种问题。”他笑了,“我觉得吧,宋辰内心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家是从商的,可能和这样的背景有关吧。大四那年,他很顺利地就去洛杉矶留学了。”
你怎么不去外面读研。
“没这么想过,一个学位而已,干吗那么认真。”
所以你才读了文科吗。
“我也有点兴趣。不过说起来,我们学校就在海边,确实很适合学习,也适合一个人生活,可是,怎么说呢,待的时间久了,也会有些孤独。”
别可是了,我还没机会体验这种生活呢。
“没别的意思,算了。其实,我读研究生那几年的事情,你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什么叫该知道,我知道啥了,我只知道你小说里的那个异乡姑娘。
“我都跟你说了,那是虚构的嘛……”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说说你的工作呗,我挺想了解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可以吗,你离开深圳之后,我们都没有联系过。”
你应该也知道一些吧。
“嗯,但也就是网上看到的那些,还有听同学们提到的,还是想听你说一下你现在的生活。”
你要真想知道,随便什么时候给我发个消息不就行了,我又没删你好友。
“两年前,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发了消息,你都没回。”
哦,嗰次啊,我伸手抖了下衬衣领口,看向窗外,这家伙,居然记得比我还清楚。我嗰天喺加班,冇睇到消息,所以忘记回复你了,对唔住啦。编得还挺像回事。
“真嘅?”
嗯。
“你去了北京之后,一直在公益组织工作吗?”
是啊,怎么了。
“做过哪些方面的工作呢?我记得一开始是做儿童自闭症的吧?”
是的。
“我很好奇,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进入这个行业的?”
机缘巧合吧,有个大学里的朋友,社会学院的,她创办了机构,问我愿不愿意加入,正好我也不想继续在深圳工作了,就答应了她。
“你刚才说你跳槽了,为什么呢?”
倒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正常换工作。
“那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呢?”
现在啊,是做艾滋病防治的。
他看了我一眼。“是吗。”
说起来,艾滋病仍然是人们最恐惧的一种疾病,提起艾滋病都知道,只有那几种传播途径,可是内心还是很害怕,或是有不好的联想。其实我一开始也是,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也会这么去告诉别人,让他们不要害怕。但人们还是会害怕。
“可以想象。”
每次我和别人谈起这些,他们都会说,可以想象,能够理解,但其实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
“那你要我说什么,哈哈。我觉得你的工作挺有意义的。”
也没有啦,我自顾自地说,我倒不觉得做什么工作就怎么样,很高尚或是很卑微,个人选择罢了,至少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看他没接话,就继续说,最近有个患者,和他男友相爱了十年,从十六岁开始,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他很阳光,是公司的骨干,今年他男友去世了,他变得愤怒,刻薄,反复无常,还丢了工作,我问他,你现在这样,是因为你的男友吗。
“他怎么回答?”
他说是的,都是他害了他,害他得病,害他心死,于是我问他,那假如你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呢。他没有回答,我和他都知道答案,那次咨询就结束了。
“宋辰是在收购利维坦的那天,向许飞求婚的,不到一年前吧。”沉默了好一阵,许诺开口说。
我知道,你刚才说了。
“那个时候,深圳所有的电视台都在转播这件事,我是说收购,不是求婚。”
我知道,可以想象。
“是在发布会的现场,宋辰发表完讲话之后,感谢了许飞一直以来的陪伴的支持,然后当场向她求婚。”
是吗,那一定很浪漫吧。
“其实我唔知佢内心嘅想法。”
我没说话。
“那两年,她爸爸几乎是拿宋辰当儿子看待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真嘅唔知,佢到底係点想嘅。但是她还是接受了。”
高中的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多好啊。
“是啊,仿佛还在眼前呢,这几年发生太多事了,还不到十年。”
高中的时候,宋辰追求过许飞吗。
“他们两个那样的关系,还用得着追吗。”他说,“不过,高三毕业的时候,宋辰向许飞表白了,但她没接受。”
也是哦,她要去洛杉矶,他去了上海。
“是啊,没人知道许飞打算留学。”
而且她还参加了高考。
“是的,还考得还很不错。”
我记得他俩分数一样。
“是有这么回事,说起来,那会宋辰还特别激动,觉得自己可以和许飞上同一所学校。”
我一直觉得,他们俩挺难得的,家里条件好,还那么努力,而且高中那几年一直都关系不错,说真的,应该有很多同学羡慕他们吧。
“是啊。”
说起来,像他们那样优秀的人,怎么会想去当图书委员啊,和我们干一样的活。
“你这话说得,图书委员怎么了,不是很光荣吗,学校很重视阅读和文化修养的。”
你这么说确实,高中的图书馆的确不错,书好多,我们值班的时候,一块看过多少书啊。
“谁还数得清啊。”
我倒是想问,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这种枯燥的工作感兴趣啊,还当了语文课代表。
“我妈不是教语文的吗,我从小一直是语文课代表,其实我也不感兴趣,不过你想,语数外作业,哪门花的时间最多?”
当然是语文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做过语文作业,但课代表不会不交作业,因为他们负责收作业。”
好啊你,原来是这样,下次同学聚会,我一定要告诉班主任。
“你尽管说。”他坏笑,“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图书委员无聊,买书多贵啊,随便借多好啊,更何况,有你这么好的搭档,夫复何求啊。”
喂,注意你的用词啊,回忆涌现了出来,亏得当时我那么认真负责地工作,就是为了让你偷闲是吧。
“那不然呢?”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欠揍。
哼,我头歪向一边,把左侧的发梢撩到耳后。
“我们不就是在那个岗位上,和许飞宋辰混熟的吗,还有放学后的那些团队活动。其实吧,他们两个做这件差事,还不就是看中了大段的独处时间,一周三次,每次两小时,你说是吧。”
我点头,不对啊,你和许飞不是堂姐弟吗,还用混熟吗。
“那是在家,在学校,我很想拿她当路人。”
为啥,你们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咳,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姐姐,压力很大的,因为不想被老师们拿来比较,还不如主动装不熟。”
好吧,你明明也很优秀。
“别说这种话了,我们又不是二十年没见的老同学,一开口就抬举。”
没有,我是说真的,我记得你高中时,数学特别好。
“这也不算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吧……”
那还有,你还写小说,写剧本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都快脸红了,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扒我的黑历史啊,那时候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真是的,你当时可是我们的带头人啊,要不是你,我们的戏剧哪能代表学校在省里获奖呢。
“什么?我们还参加过戏剧比赛?不是吧……我们演的是什么,不会是《雷雨》吧。”
对啊,那次演出特别精彩,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哦,我记起来了,不过省省吧,那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做改编,结果老师说时间不够了,直接拿原剧本就上了,还删了工人的那条线。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那个剧本,当然,表演是很好的。”
你看你,刚夸你两句就飘了,她的意思哪是时间不够呀,是想让你放弃改编的念头,我们就是几个高中生,能改编什么呀。
“怎么不能,我想把背景挪到现代高中,批判应试教育对学生的异化。再说了,三十年代的剧本能拿奖,我要是改编一下,说不定结果可以更好呢,都怪你们都背叛我,向老师妥协了。”
唉,懒得说你了,你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批判,什么都要怀疑,像你这样的性格,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
“哎,你这话,别人说可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不觉得特别自反吗?”
算了,我叹了口气,说你什么你都不听,不过说真的,我挺怀念那段时间的,我们在一起编剧本,排练,甚至不用担心什么学习考试。
“主要是有你们这群优秀的演员,不然我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我还记得许飞和宋辰的那场对手戏,太精彩了。
“是的,不过啊,要我说,演得最好的是你,最差的是我。”
怎么可能,你是全剧的核心人物啊。
“正因为是核心人物,用情节堆起来了,才不那么看重表演,我可不敢演别的角色。知道为什么说你演得最好吗,因为你的角色和你本人的性格差异最大,你看,宋辰的老练,许飞的内敛,我也算是个纠结的人,但你绝不是一个天真得透明的女孩。”
他看了我一眼,我正好侧过头,目光相撞又迅速撤回。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和她一样很善良,很纯真,但你绝对不是那种……”
什么,傻白甜吗,我问。
“咳,我不想用这个词,但确实很形象。在生活中,你应该是个对人生有很明晰的想法的人吧,以我对你的了解。”
希望是吧,我低下头。
他沉默了一会。“现在的我们,好像对什么戏剧啊,文学啊,都不再感兴趣了。”
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我等了一会,他没接着说。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我问。
“小说吗,从两年前我给你看过的那半本之后,就再也没写过了。”他略加思索后回答。
是吗,怎么不写了。
“写作是对人生痛苦的发掘,我还没那么多痛苦来支撑我的创作。”
你的意思是,你的那半本小说,很痛苦吗。
“也还好吧,不一定非要是痛苦那么强烈的感情,只要是生命中有什么值得铭记,或者至少是想留下一些记忆的事情,就足够了。虽然这样的事情很少。”
这么说,那个姑娘是值得你铭记的人吗,我问。
“肖霙,事情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他没看我。
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对不对。
“是的。”
好啊,你居然敢骗我。
“没有啦,那个女生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她作为回忆,就只是一个象征,对某一段岁月的。”
说说,怎么认识她的。
“大学毕业,读研之前的那个暑假,我从莫斯科前往苏兹达尔。那儿有一连串美丽的小城,弗拉基米尔,苏兹达尔,罗斯托夫,等等,游客不算太多,我很喜欢那样的地方。”
我印象中,你很喜欢去小城市和小镇。
“是的。”
然后呢,接着说吧。
“苏兹达尔是我的最后一站,我在那儿遇见了安娜,她当时在一家餐厅当服务生,整个餐厅只有她一个人会说英语。”
所以你们就聊上了。
“是的,估计我也是她见到的为数不多说英语的游客。”
她是那座城市的居民吗。
“对,她在莫斯科读书,和我们年纪差不多,暑假回家打工。”
为什么不在大城市打工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喜欢那样吧。”
你们聊什么了吗。
“她是学艺术的,电影理论,我记得是,她说她想当导演。我吃完饭,她正好下班,我们聊了一路,其实也没多久,那是个很小的城市,步行就能走完。我的旅舍在城市一头,她家在另一头,我先陪她走回家,可她不想上楼,又陪我往回走了一遍。我们聊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还聊一些学术的,和个人的话题,聊电影,聊文学,塔尔科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总之就是聊了很多,她问我想不想去她家坐坐,喝杯咖啡。虽然聊得很开心,但是随便坐坐和喝杯咖啡这种事还是不太妥当,我只能说我要回旅舍了,第二天早上还得坐车去弗拉基米尔,然后赶火车回莫斯科,不能再晚了,于是我们就分开了,各自回各自的住处。临别前,她说她希望能再见到我,还说她在学中文,但是不怎么会讲。”
所以呢,你邀请她去大连。
他看着我,欲说还休的样子。“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你,你居然,哈哈哈哈。
“喂,严肃点好吗,这件事我只跟另一位研究生同学讲过,他听完都快流泪了。”
好吧,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或许会觉得,还有点浪漫,又有点叹惋,可是在你身上,我实在是不想评价,不过确实是个很棒的小说题材。
“没什么浪漫的,无非是人生中无数的蠢事里的一件罢了。说起来,小说都两年没有动笔了,等我写完,会第一个发给你看的。”
所以你的小说,是关于寻找的吗。我依稀记得小说的开头,一个年轻人辞去工作,义无反顾地远赴他乡,一间接一间餐厅地打听一个女孩的名字,仿佛来到城堡前的土地测量员。
“从情节来看的话,这么说没错,但实际还是关于回忆的,如果脱离了回忆,任何寻找都没有意义。”
你还有其他读者吗。
“有还是有的,比如说我妈。”
我想知道,阿姨看了你的小说,会有什么反应。
“佢用八十年代嘅文艺理论进行批判。”
哈哈哈,挺好。
“讲点别的吧。”他说。
嗯,我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眶。昨晚收拾行李,今早赶飞机,实在是没休息好。
“半年前,宋辰出轨了。”
什么,我重新戴好眼睛,转头看向许诺。
“嗯,和一个投资人。”
不会吧,许飞知道吗。
“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不过这种事情,恐怕也瞒不久,我还听说,宋辰之前就跟他的秘书有染。”
天呐,我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晚上,我从大连回深圳,她约我去酒吧,我们喝了两个多钟头,她什么也没说,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我又唔傻,肯定知有问题。随后,她跟我去了我住的酒店,我那天没回家。刚进房间,她眼泪就流了出来。我陪了她一晚上。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就是安静地在沙发旁坐着。”
我没说话。
“最后,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后就走了,看上去情绪很稳定,或许是故意这么表现,当时我压根没想到之后会发生……”
对了,许诺,我问你啊,我打断他。
“什么?”他回过头。
你知道许飞喜欢你吗。
“啊,”他犹豫了一会,“你是说高中的时候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毕业时,她临走前,和我说的。”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怎么回应?当然是拒绝了,不然呢?”
为什么,因为她是你堂姐吗。
“这倒不是主要原因,而且我们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
“你还记得涠洲岛吗?”他岔开话题。
记得啊,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还记得高三那年暑假,我们从北海的码头,坐船去到那个小岛上吗,还差点碰到台风。”
是啊,我都记得呢。
他看了我一眼。
你一直都那么喜欢旅行,去各种遥远的地方。
“是吧。”
可是,为什么非要大老远地跑到那个小岛上去看海呢,深圳不也是沿海的城市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高中毕业了,也想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吧。那座岛上有教堂,有灯塔,有火山岩,还有飞来飞去的海鸟,那些都很吸引我,后来去过很多海滩和岛屿,却再也没有最早的那种感觉了。”
人总是对过往的印象更为深刻,我像是在对自己说。
“其实,那趟旅途中,我记忆最清楚的,反而是那家书店,在那个小岛上,就开在教堂的旁边不远。”
我不太记得了,我撒谎道。
“在那里,我们边喝咖啡边聊天,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我们后来算是什么关系,恋人吗?就算是吧。当时我们还没有确定,马上要在去不同的城市了,我们说好保持书信往来,每个月一次,而不是靠电话,网络,那种快餐式的通讯工具。”
我没说什么,把褶皱的裙摆往下拽了一些,车里的座位有些紧。
“可只坚持了两个月,我们就放弃了那种自作多情的联系方式,哈哈。”
我仍然没说什么。
“大学毕业那年,我邀请你一起去旅行,怎么不去?”
各种原因吧,我低声说,时间,资金,还有别的安排,那时候快要回深圳报到了,况且,我连护照都没办过。
“我提前了很久邀请你的。”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出远门的。
“不是有我一起吗。”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可能还是,不太像是,能过上同一种生活的两个人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们明明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我们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可以从晚上聊到天亮。”
他是不是有些激动,我看不出来,至少语气没有什么变化。
“是因为柳吗?”柳是我大学时认识的外校朋友,一个很漂亮,会写诗的女孩,毕业后在北京从事艺术工作。
没有,许诺,你别多想。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真的没有,我说了。实际上,哪怕都在北京,我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柳了。
“那就当我没问吧。”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这么说吧,我是喜欢过她,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可能是嫉妒吧,毕竟她那么有才华,而我又是那么的平庸,可她却对我那么好。不过,嫉妒也是倾慕的一种吧,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有精神上的交流,身体上的没有,除了在摄影和表演时,她和我有肢体接触。大四的时候,我在她租的房子住过一段时间,我们没做过什么事,超过朋友关系的那种。
“能交到知心好友,一定很珍惜吧。”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收购利维坦之后,诺亚的汽车就开始量产了。”
这样啊,我从回忆中抽身,想起今天晚宴的主题。
“但也有一些困难,新能源和传统的汽车,除了动力,框架也有区别,不过都不是核心难题。量产需要资金,补贴仍然必不可少,但当时的政策又收紧了。”
又有什么新的规定。
“需要测试续航里程,达标后才有补贴资格,于是,宋辰拿了一批试验车直接上路。”
没问题吗。
“问题不大,像是电磁干扰,对人体的影响都是慢性的,一年半载看不出什么,但是……”
但是什么,我问。
“一次测试中发生了意外,电池泄露导致电路短路,炸死了一个测试员。”
不会吧,那怎么办,这么大的事。
“赔了一百万,相当于十辆车的补贴。当然,消息被封锁了,媒体从未报道过,毕竟诺亚可是个品牌企业。”
那宋辰和许飞是什么反应。
“那次找过我之后,我和许飞基本就不怎么联系了。事故发生后,宋辰没什么反应,至少外界看不到。不久后,许飞从诺亚离职了。”
离职吗,那她今天……
“那是后来的事,你听我说完。再往后一阵子,一直没出过什么问题,技术逐步成型,宋辰一家,还有许飞她爸,依旧是电视台的常客。”他停顿了一下,“一个多月前,上面出台新规定,企业必须接受实地考察,下来一个官员,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是诺亚历史上的第二次事故,官员当场就给炸死了。”
什么,那宋辰呢。
“没事,他不在现场,是技术部门陪同考察。”
不是,我是说,这件事怎么办。
“这回肯定捂不住了,诺亚被调查,罚了几十亿,直接破产,宋辰他爸是董事长,被判了无期。”
不会吧,宋辰呢。
“他当时在外面出差,至今还没敢回来。”
可是,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虽然调查了,但这么恶劣的事件,并没有公开,诺亚原本是行业标杆,真要把这事爆出来,恐怕对整个行业的打击都不小。最后,市政府出资填了一部分坑,诺亚的实权落回原先的利维坦手里。哦对了,许飞她爸也进去了,就因为这个事情,你懂吧,他和诺亚的关系,或者说和宋辰他爸的关系。”
我没回答他,可是,出了这种事,许飞和宋辰还在这儿办婚礼。
他瞟了我一眼。“你喺讲乜,同宋辰有乜关系?”
啊,佢今日唔系同宋辰结婚咩。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边个同你讲係佢哋两个结婚嘅?”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作星际观光。
佢係同边个,我问。
汽车逐渐减速,我们已经抵达了酒店停车场。
“你唔知道,许飞上个月重新加入了诺亚。现在诺亚集团的董事长,就是原来利维坦的老总,许飞嫁的,是他的儿子,洛杉矶人,和她同岁。”
三
婚礼结束后,我和许诺没有回家。我们开车去了酒店。我和他都没有喝酒。
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入睡时,他的右臂在我背后抱着,左手搂在我的腰间,我把脑袋搁在他的胸前。什么都没有发生,和我们第一次去北海旅行时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和他差不多同时醒来,我穿好衣服,告诉他我会自己去机场。在房间门口,他吻了我,我向他道别。我乘地铁前往三十公里外的机场,搭乘中午的航班返回北京。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许诺。他在第二年的夏天入职了深圳的一所学校,作为文学院讲师。在那之前,他完成了他的长篇小说,并把手稿寄给了我。
又一年之后,我听说他卷入了一件关于女性权益的学生抗议事件,因为站在学生那一边,他被解除了职务。
我也没再见到过许飞,她仍然担任诺亚科技有限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诺亚现在是利维坦的全资子公司,和新上任的副市长建立了良好而默契的合作关系。
没有听到过宋辰的消息。
我从公益组织离职,进入一家出版公司工作,后来和一位同事结了婚,没有邀请许诺参加婚礼。
搬进丈夫的居所时,我带上了许诺的手稿。某个春节假期,我抽空把他的小说从头到尾认真地阅读了一遍。
小说的结局如我所料,主人公最后并没有留在苏兹达尔,也没有在大连遇见安娜。直到这时,我才像个傻瓜一样忽然读懂,什么苏兹达尔,什么安娜,学电影的女生,餐厅的服务员,再见的约定,忘记留下的联系方式……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统统都不存在,全都是他的谎言。安娜根本就不是什么在莫斯科学艺术的女生,安娜就是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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