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28章:圈套
嚴嵩是上吊死的,死時剛好四十九歲。
他為何尋死?沒有人確實知道其中的原委,尤其他穿了一身大紅衣上吊,更顯得陰森詭譎,令人驚恐。人人都說他是含怨而死,可又猜不透他尋死的原因。他的死讓一向沒有親朋走動的嚴家更蒙上一層神祕的厚霧。嚴高滿嬌一下變成寡婦,乾啼濕哭得好不傷心,嚴耀得陪在母親身邊,一臉的茫惘──那時他才剛滿十歲;在他的心目中,父親就如同不是每天都有的假期,只要他一回來(嚴嵩不住在家裡,他外頭的小公館有個美麗卻沒有名分的情婦),就等於過節一般,有許多給他的禮物,還有教人期待的吃喝玩樂;他只要稍稍皺一皺眉或噘一噘嘴,父親就會在一旁陪著小心,想方設法逗他開心。然而在嚴耀得心裡,還是叔叔比較親,家豪既像是他的朋友,又像是可以給他父愛的英雄,就像男孩普遍模仿、崇拜的父親形象一般。有時他甚至會更希望家豪是他的爸爸,尤其媽媽不斷在他耳邊絮叨著嚴嵩的不是,說他只顧著外面的女人,不顧家,又說家豪如何如何好,更適合做耀得的爸爸。現在嚴嵩死了,他內心儘管十分震驚,可終歸會慢慢遺忘;小孩子長大了,自然而然就會明白,以往確信不疑的某些事,現在想起來會有多麼愚蠢。嚴嵩就像一則熱鬧輝煌的童話,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轉冷變淡。
葬禮上,家豪遊魂喪魄地哭得涕泗交流。
三年多前,家豪在得知老張拐帶婉甜姊弟行蹤成迷之後,便瘋狂地四處尋找他們,幾個月下來,他只打聽到那天午後老張帶婉甜姊弟坐上客運車離開村子,也許後來又換乘火車北上或南下,沒有人知情,線索就此斷了。徐媽也為了這事感到非常灰心,不久之後就離開了嚴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在嚴高滿嬌的一張嘴裡搬弄,家豪半信半疑,卻也無可奈何。
退伍後,他更積極查訪老張的行蹤,可惜仍是一無所獲。接著幾年,他跟在嚴嵩底下做事,雖然搬去公司宿舍住比較方便,但他仍不辭辛勞地搭車往返,一方面是因為他內心還抱持著一絲希望,深怕婉甜姊弟哪天回來找不到他;另一方面,他已經確信耀得是他的兒子,多年來他逃避著不去想這殘酷的事實,如今這個事實隨著歲月之流的增逝而水落石出──孩子慢慢長大了,愈來愈像他,「父子」間的情感也愈來愈融洽,那份血緣連結的天性日日都在痛擊著他的良知。然而最令他痛苦的莫過於嚴高滿嬌貪得無厭的糾纏,她要脅他:夫妻反目她早已不在乎,怎會在乎他們兄弟鬩牆?嚴嵩外面雖然有個愛他的情婦,但自己的妻子被兄弟睡了,唯一的兒子也不是自己的,他受得了嗎?
嚴高滿嬌並沒有因此得到滿足,她要家豪做她的丈夫,名符其實的丈夫,可她壓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步田地,她並無意害死嚴嵩,她只不過想和他徹底決裂,反正他可以名正言順娶外面那個女人為妻,成全她嫁給家豪,這不是各得其所、兩全其美的事嗎?而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讓嚴嵩自己發現。
自從徐媽走了以後,滿嬌又另雇了一個辛勤能幹的僕婦,叫阿罔。阿罔最令女主人滿意的地方倒不只是辛勤能幹而已,對嚴高滿嬌而言,阿罔最令人放心的優點在於她是個永遠沉默的啞巴──她不識字也不懂手語,最基礎的溝通只在聽命女主人的吩咐,除了一陣從喉管震動出來的無意義的連字眼也談不上的聲音之外,沒有人能從她嘴巴裡挖出什麼來。
嚴嵩對滿嬌找了這麼個啞巴僕婦深不以為然,有一天他又不放心,自顧自在那說:「萬一家裡有個什麼急事,總不能叫啞巴打電話吧,誰聽得懂?」
「誰叫啞巴打電話了,我們自己不會打嗎?」滿嬌情願對著空氣說話,也懶得看他一眼。
「噯呀,女人家懂得什麼──」
「你男人家又懂得什麼?」她揚聲吼回去,接著嘟囔說:「大不了我們孤兒寡婦死在一塊,有什麼大不了的。」
「呸呸呸,妳講那什麼話,什麼孤兒寡婦,我又還沒死,妳咒我。」
「我就當沒你這個人,不是孤兒寡婦是什麼?」
嚴嵩恨恨無話,背轉身要走,滿嬌卻又若無其事地說:「哪天等啞巴真打電話給你,那就表示我們孤兒寡婦已經死了,你也用不著回來……」
嚴嵩沒繼續往下聽,他曉得再往下聽也不會有什麼好話,便匆匆撂下滿嬌去找兒子,調解調解被破壞的心情。每次回來夫妻倆老是鬧得不愉快,他總想,滿嬌要不是這麼難相處,他也不會去找別的女人。自從娶滿嬌過門到現在,他有哪一項不是聽她的,可無論他怎麼做,得到的總是挑剔和不滿,彷彿他做什麼都礙著她似的。其實他內心還是愛著滿嬌的,只是無從下手,既然怎麼做都不對,索性一拍兩散,各過各的,可他畢竟放不下他的寶貝兒子……他又想起滿嬌適才說的那些刺耳的話,雖然不想去在意它,可畢竟還是擱在心裡。
過了幾天的一個夜裡,滿嬌確認耀得和阿罔都睡了,便輕手輕腳走下樓來,怔怔對著庭前如水的月光站了一會兒,她腦袋裡轉著紛沓的念頭,心上填滿了一坑又一坑的寂寞,但是她並不很明白「寂寞」是什麼,也許它是一堆沒顏落色的孤獨,最終是一片空白,甚至比空白還不如。也許是因為長期情感上的孤獨,讓她想緊緊抓住一份固執不變的愛,但愛是流動而充滿變化的,愈想抓住就愈是盲目。她心底明白,家豪並不愛她,然而愈是這樣,她就愈想得到他。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在濃濃的螢夜裡,忽明忽昧的念頭湧起又退去,她木然的臉在思緒流的沖洗中有了光一樣的動靜,模糊的表情慢慢亮起來,眼底泛起一絲神祕的淺笑。
家豪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睡意。他敏銳的耳朵聽到一個熟悉的喀搭聲——她進來了,就像一團永不止熄的烈火,不,是明知不可親近又戒不掉的鴉片菸;她纏磨人的嘴唇、雙手,細緻柔軟的身體,像一尾滑韌的白蛇,捲捆著撩撥著他的情欲。他想抗拒,想推開尾隨著她溜進來的一切,然而她由不得他,更可以說是他下意識裡選擇了這個受困的境遇,彷彿毒癮似地折磨著他——即便他關得住房門,卻也關不住那熊熊的自暴自棄的肉慾。
靜蕩蕩的夜裡除了蟲嘵蛙鳴,以及廳堂裡老鐘鐘擺規律的滴答聲外,沉浸在激情交合中的一陣陣喘息和歡吟正是召喚今晚主角登場的主旋律──躲在門外的嚴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透過滿嬌刻意留著的房門縫隙,他真正嚐到了徹底絕望的滋味,過度沉痛的打擊令他處於一種無力反抗的恍惚狀態,就像被打了麻藥動彈不得,可身體上的感官機能卻異常清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聽見了有意義的話語,那是滿嬌的聲音,她說:「我打算跟你大哥離婚。」
家豪睡著似地閉著眼睛,歪身靠在他胸膛上的女人又說:「我要你娶我──你聽見沒有?我要你娶我——」接著她提高了聲量,「你早知道耀得是你的親生兒子,為什麼不讓我……」家豪粗暴地按住她的嘴,狠狠地迎住她如尖刺般銳利又愉悅的眼睛,那目光好像在說:「你殺了我吧,我不怕,如果我的死能讓你解脫的話。」
到這裡就夠了。門外人幾乎跌坐在地上,他腦中轟隆隆一片巨響,任何言語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痛苦,他蒼白憂鬱的蹲在那裡,像隻沒有過去未來的孤野游魂,又像個猥瑣卑賤的小偷。幸福那麼輕易得來,又那麼容易失去。他的心在狂顫,可卻沒有喪失理智,他只是悄悄站起來,走開。
如果只是這樣,嚴嵩或許還不至於會尋死,他可能會安慰自己:反正滿嬌沒有愛過自己,兒子還是姓嚴,成全他們吧。可惜他的運氣不好,就在稍早的那天午後,他剛剛發現他的情婦跟合夥人捲款私逃,留下一筆為數不少的債務,他苦惱的在辦公室裡呆呆坐了一下午,天晚了也沒開燈,飯也沒有心情吃。等到他終於打起精神想做點事,天色已經晚了。然後他接到一通「啞巴」打來的電話,「咿咿唔唔」不知道說些什麼。他突然憶起那天滿嬌的氣話,匆匆丟下一切開車回家,一進屋沒看到滿嬌在房裡,耀得倒是安穩的睡在床上。他走出來,心裡有點遲疑,這麼晚了,滿嬌去哪裡?然後,他看見阿罔安靜的站在通往後院的過道上,她咿咿唔唔指著後面,他一度想開口叫,然而他卻聽到一個不尋常的聲音,也就提著心,輕輕走進滿嬌的圈套裡。
連續的打擊讓他感到非常的灰心,他開了一夜的車,不知道能去哪裡,他覺得他什麼都沒有了,也沒有家可以回去。
第二天早上,公司的清潔婦在嚴嵩的辦公室發現一具滿身紅衣、懸吊著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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