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流轉於三弦/三(味)線間的台日國族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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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族統治者回來了,在一部分島民大肆歡慶,熱烈歡迎中,另一部分人誓言子孫代代永不屈服、反抗到底的詛咒中,他們重新踏上原以為永不復返的,領土中至南之島。」不僅如此,美軍基地進駐,小說便以「南島」民眾於中部清水美軍基地進行抗爭揭開序幕。對讀者而言,小說中北島與南島即是日本與台灣。《波間弦話》中,三位女性角色各自擺脫傳統,象徵南,中間與北各自擁有獨立的文化與身分認同,非「國家權力」能涉入或規制。
(底圖來源:Flickr/Jean-Pierre Dalbéra)

撰文|吳佩珍(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波間弦話》的設定遠眺未來,讀來則與現代台日時空共振,或可謂為「近未來小說」。故事敘述74年前大戰再次爆發,「北島」敗戰,經過了47年之後,「南島」再度被「北島」併入:

「異族統治者回來了,在一部分島民大肆歡慶,熱烈歡迎中,另一部分人誓言子孫代代永不屈服、反抗到底的詛咒中,他們重新踏上原以為永不復返的,領土中至南之島。」

不僅如此,美軍基地進駐,小說便以「南島」民眾於「南島」中部的清水美軍基地進行抗爭揭開序幕。環繞著「基地問題」,北島的「右翼民族主義」者與南島的「華夏世界」擁護者,對峙叫陣。對身在現今時空的讀者而言,小說中的的北島與南島即是日本與台灣,同時也自然而然地進入這樣的對位式閱讀。

作者的筆鋒一轉,旋即以兩位在基地相遇的南島女性——荷與立夏(冬玫)的生涯境遇,以及三弦/三(味)線如何進入二人的人生,開展作品世界。逸荷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辭去北島的工作,返回南島。也因為如此,逸荷重拾自小學習的三弦,代替母親加入南音社,與母親昔日的學生葉茂相遇。

一曲《梅花操》的合奏,塵封已久,再度修繕的三弦,牽動二人的人際網絡與往昔記憶。立夏的「冬玫」時代,則是一段身處「北島」與「南島」之間女性定位的拉鋸戰,冬玫與之苦苦糾纏,最終放浪北島。幾番邂逅或古或今的「北島女性」生命故事後,她在「中間的島」與三線相遇,尋回自己—「立夏」,不再作「冬玫」。

丈夫對「北島女性」抱持的憧憬與幻想,時時強加於冬玫身上。又因人工受孕失敗,屢屢受挫,讓冬玫決心逃離這一切,前往北島。她輾轉於大阪、和歌山縣的熊野、新宮以及古都,遭遇此間的山川風物與地理人情,邂逅的北島女性或古或今,作者也藉此開展了「南島」視點的日本文化點評。

冬玫前往知名的「戀愛神社」貴船神社參拜時,發現無論是平安朝才女泉式部還是能劇「鐵輪」的京女,都留下前往祈願,希望能挽回變心丈夫的傳說。在網咖結識離家出走的橙理,是北島社會底層貧困女性的象徵,只能勉強以出賣別人或自己的肉體維生。冬玫在柑橘園打工結識的百紅(Momoka),則是顛覆冬玫「北島」女性觀的人物。

七夕的貴船神社(圖源:flickr/Patrick Vierthaler)

百紅不僅是串起以三弦/三(味)線為「國族」寓言象徵的靈魂人物,進入小說前引部落民出身的作家中上健次以和歌山新宮為舞台,同時是芥川獎得獎作的《岬》為楔子,可知其部落民身分是作者幽微的關懷。部落民主要聚落所在的京阪與紀伊半島,是天皇神話傳說的起源地,也是神道、修驗道與佛教的聖地。天皇與部落民乃一體兩面,最早紀錄可回溯至8世紀的「記紀時代」(《古事記》與《日本書紀》成立時期)。

日本歷史中,長久以來被視為「賤民」、「穢多」的「部落民」,在明治維新後,隨著1871(明治四)年的「解放令」發布,開始進入「現代國家」視野,被編入一般籍民,「身分與職業應施予同等待遇」,成為所謂的「新平民」。然而這樣的「解放」不過是在新興的「國民國家」框架下,重新進行「壓榨」之實。例如,以部落工業知名的製革業,在解放令發布後,政府將此產業拱手讓與新興資本家,其結果導致封建時代其最起碼的生活保障,反而因國民國家「文明化」象徵的「解放令」而遭到剝奪。

正在鞣皮的「穢多」,《七十一番職人歌合36番》(圖源:wikipedia)

此外,也正因為被編入「國民國家」體制,成為「國民」,便必須被課以「租稅」與「兵役」的義務。因此,「解放令」發布以降,所謂的「解放令暴動」屢屢發生。

事實上,因為只是「名義」上的解放,「部落民」進入當時的社會後,遭受歧視與排擠,連從事一般的職業都發生困難。明治初期橫山源之助在其知名的社會實錄文學《日本的下層社會》中描述,天滿紡織工廠雇用石川縣的「部落民」,其他工人拒絕與「新平民」一起勞動,於明治29年引發大規模罷工。即使進入現代的「國民國家」,「部落民」依然難以成為實質的「國民」。

百紅對「部落民」在「北島」社會的位置以及與「大和民族」之間不可視的「界線」了然於心,對社會傳統所謂的女性角色嗤之以鼻。身為女同志,百紅育有女兒蓉子,不過是不想辜負老天給的「女人的身體」。選擇蓉子生父的理由,則由優生學角度出發,無關婚戀。這樣的百紅,其三味線的習藝之路不甚順利。

三味線作為所謂的「傳統藝能」,正式習藝前,必須恪守嚴格的「禮儀作法」。比起琴藝,講究的是衣飾與排場。讓百紅對三味線改觀的,是「無流派」民謠歌手清水霞。她打破三味線的流派演奏,重新活化三味線音樂源自民間的生命力。百紅不僅成為霞的第一位入室弟子,也與霞產生曖昧的情愫。

霞的和服癖好與她「無流派」的三味線演奏以及文化體現,都融合於其生活中。百紅與霞相識的契機,正源自霞的生活態度。陪伴自己多年的愛貓小霞病逝後,霞希望將其以手工鞣皮方式製成三味線皮,以保留三味線「真正」的聲音,因而造訪百紅家經營的製革工坊「川口商店」——是少數保有傳統鞣皮工法的業者。百紅與霞約定,將小霞製成三味線皮。與父親一步步地確認製作鞣皮的過程,百紅透過自己族群固有的鞣皮技術,面向自己的身分認同,堅信做自己。

北島的三味線、南島的三弦與中間的島的三線,製作的材料或是貓皮,或是(蟒)蛇皮。三絃樂器在東亞各地流轉傳播,依各地山川風土就地取材,各有差異,奏出的曲調與音質也隨各地風土不同產生變化,形成各地特有的弦音。百紅、冬玫(立夏)與逸荷,在北島、中間之島與南島或追尋或重拾三弦/三(味)線之路,也是一條追尋自我之路。

左起三弦、三線、三味線(圖源:wikipedia)

三位女性各自擺脫對女性角色期待的傳統,正象徵南,中間與北各自擁有獨立的文化與身分認同,非「國家權力」能涉入或規制。以「女性主體」與「音樂」串起的國族寓言,最後在駐在美軍組成的樂團參加美軍基地抗爭運動的音樂會登台演出時,迎向終結,為此小說的最後下了最好的註腳。

閱讀《波間弦話》時,不由得聯想起李琴峰的《彼岸花盛開之島》。面向日本文壇,《彼岸花盛開之島》以歷史、語言與強烈的女性連帶的主體意識,透過盛開彼岸花的這個烏托邦之島,解構性別與權力的男性中心結構,叩問歷史、語言與國家等巨大課題,直擊日本「國民國家」內部盤根錯節、層層堆疊的矛盾與問題。

《波間弦話》則與之形成對照,從台灣遠眺日本,以「南島」視點以及台日二地女性的生活日常,對日本歷史、文化、族群、風俗、人情開展百科全書式的全方位點評。流轉其中或高亢或悠揚的三弦/三(味)線樂聲,曲調雖高卻不和寡,獨奏、協奏兩相宜。●(原文於 2022-11-15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參考文獻

  • 高橋貞樹《被差別部落一千年史》(東京:岩波書店,1992年)
  • 〈中上健次特集21世紀の小説のために—〉《ユリイカ:詩と批評》(2008年10月)
  • 井上清、北原泰作等、呂永清訳《日本部落解放運動史》(北京:三聯書店,1965年)。

波間弦話
作者:柳丹秋
出版:時報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柳丹秋

臺中人,某校文科助理教授。讀者、觀眾、寫字的人。曾獲臺積電文學賞首獎,小說集《待月記》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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