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馬丁史柯西斯與小說「沈默」

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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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馬丁史柯西斯在執導「基督的最後誘惑」這部電影之後,因為遭受衛教人士的許多抨擊,心情十分沮喪,有一個主教對他說:電影裡的基督像基本上是正確的,並且告訴他遠藤周作的這篇小說「沈默」,馬丁史柯西斯閱讀後大受感動,決定將小說拍成電影。

電影的拍攝計劃延宕了許多次,到最後馬丁史柯西斯受不了宣布:「在拍完沈默之前,我不再參與其他任何電影的製作。」,才終於順利開始拍攝。可見馬丁史柯西斯有多麼想要拍攝這部作品。

前幾天柏林影展的頒獎儀式,馬丁史柯西斯獲頒「終身成就獎」,他上台領獎時卻說,自己只想再拍更多的電影。雖然在電影的世界裡,他已經是傳奇性的人物,但是就一個創作者來說,只想再創作更多的作品吧!

看完了電影「沈默」,又找了遠藤周作的原著小說來讀,下面紀錄了觀影與閱讀後的反思與心得。

*******

信仰與背叛,罪與救贖,這些主題,即使是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也是有意義的。

這是為什麼遠藤周作描寫天主教信仰的著作「沈默」,不只對信者,對於非信徒依然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有人說,這個世代欠缺罪的意識,因此他們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宗教,但事實是即使他們不再自覺有罪,卻仍然感到需要救贖,他們也尋求救贖,只是在宗教以外的對象尋求。

人為什麼需要「救贖」?如果說我們需要拯救,究竟是從什麼之中被拯救?我們的困境是什麼?而宗教提供給世人的,各種「救贖方案」是否仍然有效?還是早就已經過時了呢?

對於現代人來說,宗教只是一個「寄託」,意思是如果不寄託在宗教這邊,還有很多其他的地方,這是我們所身處的時代的特性:我們有許多選擇,比過去許多世代都要多的多。

那麼,在這麼多選擇當中,我們得到救贖了嗎?我們從自己的困境中,得到拯救了嗎?

十六、十七世紀,天主教在日本的農村迅速流行,原因或許和佛教的盛行沒有什麼不同,農民的生活困苦,對他們來說,信仰成為唯一的出路,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

而後天主教信仰受到迫害,信徒被強迫宣告放棄信仰,如果不從,就會被殘忍的虐殺。

當時辨別是否為キリスタン( 隱藏基督徒)的方式很單純,他們將耶穌的像放在地上,不願意踩踏的就是基督徒。

有許多信徒不願意踩踏,他們忍受痛苦的死亡仍不屈服,展現了驚人的勇氣。他們的事蹟被歌頌,被製作成雕像、繪畫、被放進博物館裡供人紀念。

他們的故事不斷被述說著,在長崎西坂有日本26聖人紀念館,紀念遭受火刑的傳教士與信徒,島原也有紀念殉教者的聖堂。

而遠藤周作的「沈默」這本書,寫的是另外一些人,是那些失敗了的信徒的故事。

他們受不了酷刑,踩踏了聖像,他們公開放棄了自己的信仰。

沒有人為他們立碑,沒有人述說他們的故事,他們是背教者,是軟弱的失敗者,在自己的信仰群體裡,是被鄙視唾棄,希望他們根本不存在的一群人。

遠藤周作自身也是天主教徒,但是他卻決定寫這一群沒有聲音的人,記述一群信仰失敗者的故事。

「所以,凡在人面前認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認他,凡在人面前不認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認他。」。   —馬太福音 10:32

故事的敘事者年輕的葡萄牙神父洛特里哥,在歷史上真有其人,他真實的名字是朱塞佩•基亞拉(義大利語:Giuseppe Chiara,1602年—1685年8月24日)是一位義大利籍耶穌會傳教士。

根據維基百科,「1643年6月27日,他在日本筑前國登陸,試圖尋找先前被捕的葡萄牙籍傳教士克里斯托旺・費雷拉,隨即被抓獲送往長崎,後被押往江戶。基亞拉被吊在洞穴裏面連續拷打三天,最終叛教,改名岡本三右衛門。」

洛特里哥尋找失去消息的費雷拉神父,期待再見到他時,會發現他仍然堅守自己的信仰,那些傳說他已經叛教的謠言都不是真的。洛特里哥這樣深信著,因為他非常敬重這位在日本已經傳教三十三年的精神導師,他無法相信這一位在信仰上具有深厚造詣,那麼愛神的神父會有任何可能放棄信仰。

他冒著危險偷渡進日本(當時已經開始施行鎖國政策),為的是找到費雷拉神父,證實這個謠言的虛假,如果連費雷拉神父都會做出棄教的舉動,那麼他又要怎麼確定自己的信仰的真實性呢?

因此,這位年輕的神父為了解決自己的信仰的危機,而踏上這段危機重重的旅程,他自覺願意爲他的信仰付出一切代價。作為一個神父,他理應已經為了信仰放下其他的一切,他必須證實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費雷拉神父也是真實存在的人物。費雷拉神父(Cristovao Ferreira)1609年29歲時到日本傳教,1633年在長崎被捕,受穴吊後5個時辰棄教。棄教後改名澤野忠庵,寫批評天主教的《顯偽錄》,譯介西洋天文、醫學書籍。

洛特里哥找到費雷拉神父,並發現他已經放棄信仰以後大受打擊,他輕視這位他曾經尊敬的老師,就像他輕視軟弱的信徒吉次郎。

「這個天生的膽小鬼,不管怎樣不會有勇氣的。」

他告訴吉次郎,要醫治這些缺點,只有靠信仰的力量。

特洛里哥希望自己有殉道聖徒的勇氣,因為這是証實自己信仰真實性的唯一途徑。如果他信仰的不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特洛里哥批評吉次郎和費雷拉的軟弱,然而他自己卻也在壓力之下「跌倒」了。

「摳落不」,這句形容信徒失敗的話語,來自日語的「ころぶ」(転ぶ),就是跌倒的意思。聖經中形容信仰的失敗也是用「跌倒」這個字。

特洛里哥就像聖經中那位自信的門徒彼得,彼得曾經這樣對耶穌說:

“「雖然眾人跌倒,但我不會。」

耶穌對他說:「我實在告訴你,今天夜裡,雞叫兩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

彼得極力地否認。”(馬可福音)

耶穌被捕以後,彼得果然三次不認主。他想起耶蘇對他所說的話,就忍不住哭了。

原來他並不如自以為的堅強,他以為自己愛耶穌,可以為耶穌而死,因此決不跌倒。

遠藤周作在「沈默」裡也提到彼得的故事。

特洛里哥叛教的時候,「就這樣子,神父把腳踏到聖像時,黎明來臨,傳來遠處雞啼。」

故事的前半段,特洛里哥常常將自己所經歷的,與耶穌相對照,將自己的臉,與耶穌的臉重疊。

但已經棄教的費雷拉這樣對特洛里哥說:

「你想起客西馬尼園的耶穌,相信自己在接受同樣的試煉。被穴吊的五個人也和耶穌一樣在受苦,但他們沒你這麼自大。」

特洛里哥以為自己是受試煉的耶穌,結果卻發現自己是彼得。耶穌上十字架時留下彼得的故事,會不會是因為他知道有很多人會在試煉中跌倒,他留下這個安慰的故事。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軟弱。

遠藤周作寫「沈默」這個故事是因為在長崎看到當時的「踏繪」(踏み絵)。在金屬板上因為長久踩踏而污黑模糊的基督的臉,究竟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什麼樣的衝擊呢?

在書裡也時常出現對「基督的臉」的描寫。在聖經裡沒有任何對耶穌容貌的描寫,或許是為了避免對任何有形體之物的崇拜。人總是渴望看見有形體的事物,包括十字架。

被踩踏的耶穌像,是那位原本超乎一切之上,純潔無罪的神,卻降世為人,且死在最殘酷污穢的十字架上。基督的死賦予十字架新的意涵,從罪惡與刑罰,成為救贖的象徵。

然而即使是十字架,神也不願意人們去崇拜。描繪著十架和耶穌的聖像,即使踩踏了也不會貶低基督的神性。然而當信仰遭受迫害的時候,對於信徒來說即使是踩踏聖像這樣的舉動也不忍心。有的人甚至願意為此而死,那是出於一種無可救藥的愛,就像即使戀人的相片,也願意為之而死一樣。

但我在想那些因為不願意踩踏聖像而遭受酷刑而死的信徒當中,是否也有人是被「在人的面前不認我」這句經文所恫嚇,以為若是踩踏了聖像就會失去救恩,落入永世地獄的刑罰。他們不是不願踩踏聖像,而是不敢這麼做。如果是這樣,他們就是對這位為他們死在十架上的神有了錯誤的認識。

特洛里古最終“叛教”,踩踏了聖像,但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拯救其他五個被穴吊受苦的基督徒,在那一幕不管是電影或小說都詳細描寫了,在踏繪上耶穌的臉。

「主啊,好久好久之間,我在心裡無數次揣測你的臉,尤其是來到日本之後,我揣測過幾十次。在躲藏在友義村的山裡;在以小舟渡海時;在山中流浪時;在牢房的晚上;每次祈禱時都想到你禱告的那副面孔;孤獨時想起你祝福的臉;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你揹負十字架的臉;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靈魂上,變成這世界最美最高貴的東西,活在我心中。現在我要用腳踏這張臉。」

「神父雙手拿起聖像靠近臉,他要用自己的臉貼在那被許多人的腳踐踏過的那張臉上。聖像中的那個人,由於被許多人踏過,已磨損、凹陷,以悲傷的眼神注視著神父。」

「神父抬起腳。感到腳沉重而疼痛。那並不是形式而已。現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在自己的生涯中認為最美麗的東西;相信是最聖潔的東西;是充滿著人類的理想和美夢的東西!我的腳好疼呀!這時銅版上的那個人對神父說: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出生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揹負十字架的。

就這樣子,神父把腳踏到聖像時,黎明來臨,傳來遠處雞啼。」

被迫棄教的那一刻,或許反而是他真實遇見耶穌的一刻。

特洛里古叛教以後,在幕府的監視下生活,故事的最後有兩個部分,由「節錄長崎出島荷蘭商館館員的約納遜日記」,及「「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所構成。這兩個部分,一個從荷蘭商館的工作人員的角度,一個從官府殘留的紀錄文書,尋找費雷拉和特洛里古在棄教以後的生活蹤跡。

這個部分作者不再做故事的描寫,而是呈現了目前所能得到關於兩個人最後生活的蛛絲馬跡,讓讀者自行去判斷,兩個人是否真的背棄了信仰。每個讀者都可以根據這兩篇紀錄,去描繪心中的費雷拉像和特洛里古像。

在商館工作人員的紀錄中,記載著費雷拉和特洛里古負責為幕府鑑定商船上岸的物品是否是基督教的東西,有一件物品因為上面所寫的是荷蘭文,因此他們無法判定,拿來給這位荷蘭商館館員判讀上面的文字。

七月九日,商館工作人員記載,在當地一市民家中發現天主教物品,全家都被逮捕,「在場已棄教的神父特洛里哥不斷向奉行所乞求釋放他們而不得」。

商館的荷蘭工作人員在日記寫著費雷拉神父「此人黑心」,因為他向奉行所告密商船上可能有夾帶基督徒的傳教士,令這位約納遜非常憤怒,甚至咒詛「這個遺忘神的惡漢早日去世」。

這段商館館員日記的後面,有一段奉行所的官員與特洛里古的對話描述:

奉行這樣說:「如果從西方的國家不斷派遣神父來,我們就不能不逮捕信徒。」

原來因為費雷拉和特洛里哥與官府的合作,在五島和生月有許多自稱天主教徒的百姓不再受到逼迫,因為他們被認定不再具有威脅性。費雷拉和特洛里哥被扣上敵對神的污名,但他們所做的會不會只是在保護日本殘留的隱藏基督徒。

在商館館員的日記上也確實記載,在當地還有許多「說葡萄牙語的天主教徒」。

最後面的「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記載的是棄教後改名岡田三右衛門宅邸裡,有多人被懷疑私藏天主教物品,其中包括僕役吉次郎「在頸間之守護袋內,有天主教基督相片一張」。

特洛里古在奉行所嚴密的監視下,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寫一次「棄教切結書」,證明自己並未恢復信仰。

改名岡田三右衛門的神父過世時雖然以佛教儀式埋葬,但電影中死去神父的手心,緊緊握著沒有人發現的十字架—這是馬丁史柯西斯心中的特洛里哥像。

我心目中的特洛里哥,在奉行所的嚴密監視下,仍然秘密執行著神父的工作,保護當時被迫害的僅存的天主教徒,他像一個好牧人,並沒有離棄自己的羊。

雖然他被逐出教會、被鄙視、被誤解,但是他忍受這個屈辱的形象,就像踏繪上那個帶著烏黑指痕的基督。

他並沒有成為光榮的殉教者,但是他的確像那個他最愛的基督,為了愛而成為那個最屈辱的形象。

*****

下面是關於「沈默」在小說中的象徵意涵:

「沈默」在小說裡似乎隱喻「神的缺席」。

在小說裡有多處描寫神的沈默/不在。

「雨,未曾有過片刻的間歇,不斷地落在海上。而,海殺死他們之後,一味地沈默不語。」

「我對茂吉和一藏為了主的榮光呻吟、痛苦、以至於死亡的今天,海仍然發出陰沉而單調的聲音啃蝕著沙灘,我無法忍受。我在海可怕的寂靜背後,感受到神的沈默—神對人們的悲歎聲仍然無動於衷。」

「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單調和那種可怕的無動於衷。」

「他的心混亂,並不是因為突然發生的事件。無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靜和蟬聲、蒼蠅聲。儘管一個人死了,外界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著先前的運轉。沒有這樣的傻事,這就是所謂的殉教嗎?為什麼,你還沉默著?現在你應該知道那個獨眼的百姓—是為了你—死了。可是為什麼一切還這麼靜呢?和這正午的寂靜、蒼蠅聲、愚劣而殘忍的事好像全無關係,毫不加理睬。我無法忍受這一點。」

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安靜,在不同於環境、奇特的靜謐中,暗示著的卻是神的同在:

「可是四周是如此寧靜,又讓他產生這是否是錯覺的疑惑。不知為什麼,他現在想起『安息日』這個詞。」

「儘管如此,這牢房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詳和靜謐。在山中流浪的不安與焦躁,彷彿已是遙遠的往事。儘管明天命運都無法預料,卻沒有任何不安。」

我想到聖經裡有一位先知,也曾經經歷過信仰的危機,他躲進一個山洞裡,跟神生悶氣,上帝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說:「我為你大發熱心,結果什麼屁用也沒有,現在我被追殺,一個人很孤單。」那時山洞外面忽然烈風大作,山崩石裂,「耶和華卻不在風中」,風後有地震,「耶和華也不在其中」,地震後有火,「耶和華也不在火中」,火以後,「有輕微細小的聲音」。神的同在原來在那個輕微細小的聲音中。

特洛里古以為神的作為會是轟轟烈烈的神蹟奇事,但是在那些他忽略的奇特安靜裡,神與他同在。

因此這個故事以這句話做為結尾:

「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神父。而,神並非沈默著。縱使神是沈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

發誓決不跌倒,卻「跌倒」了的彼得,應該最可以了解這件事。「為了了解祂的愛,到今日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包括軟弱,包括跌倒,都在祂的手中。

彼得在耶穌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否認他,後來耶穌被釘了十字架,但是這不是彼得和耶穌故事的結束,耶穌死後有一次彼得去捕魚,整個晚上都沒有捕到魚,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很久以前,有一個晚上也是這樣,他整晚沒有捕到魚,但是耶穌要他再下網一次,就捕到了差點把船弄沉的大量的魚,那是耶穌呼召彼得成為門徒的那一天。

而復活的耶穌重現了這個場景,因為這是他要再次呼召彼得的一天,雖然彼得覺得自己搞砸了,但是耶穌並沒有放棄他,可能知道彼得很沮喪,耶穌還做了早餐給他吃。

吃完早餐,耶穌對彼得說,而且是有點正式,像求婚的那種語氣說:「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彼得回答:「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彼得這樣說時,心裡可能有點酸楚,他真正想說的可能是,我想要更愛你,但是我真的已經盡力了。耶穌對他說:「你餵養我的羊。」但是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耶穌不知道為什麼跳針了,又問了一次:「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

耶穌為什麼問了第二次呢?是他沒有聽清楚,還是他不相信彼得說的呢?我覺得耶穌一定從彼得的回答裡,聽出他並沒有原諒自己,彼得認為自己已經不配再被耶穌呼召了,他搞砸了,不配得第二次的機會。

所以耶穌才會又問了一次:「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彼得再次制式的回答:「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

被問了第二次,彼得的心裡可能又更酸了一些,耶穌問了兩次,一定是不相信他,這也難怪,畢竟他曾經那樣背叛過他。彼得回答完以後,耶穌還是說:「你餵養我的羊。」

但我想彼得第二次還是沒聽懂耶穌所說的,他還是被困在自己的失敗上,不相信耶穌會再次的接納他、呼召他,所以耶穌又講了第三次。

耶穌第三次對他說:「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這次彼得認真難過起來了,因為他仍不明白耶穌說這些話的意思。耶穌第三次對他說:「你餵養我的羊。」然後他對他說,即使他現在還覺得自己是「跌倒的彼得」,但是將來他會成為一個勇敢的彼得,最後為了耶穌殉教。

據說棄教的費雷拉神父,後來也宣告恢復信仰,最終殉教。

「我在你旁邊跟著痛苦,我從未沈默。」

「就算神在我這輩子裡一直沈默,到今天為止我所做的一切,做過的一切,都訴說著他。」

*******

馬丁史柯西斯獨特的電影語言,在「沈默」這部電影裡有許多精彩的發揮。

電影有一段意外的安靜而漫長,但是在這安靜與漫長當中有一股異樣的張力與節奏。

神父在信徒的注視下被官府審問,而後是信徒在神父的注視下被官府審問,原來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義的。

「神父感覺到自己說話時情緒突然高昂,越意識到信徒們在背後看著,就越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人物。」

看了神父不屈服的榜樣,信徒沒有一個願意踩踏聖像。

這件事的結果是,一個信徒因為挖掘墓穴的重勞動身亡,另一個信徒被斬首示眾。

獨眼男子被選上成為以懲效尤的對象,被殺時神父甚至沒有發現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尋常而安靜。沒有天崩地裂,沒有壯烈的BGM,除了被拖走的身體地上留下的一條污漬,一切如常。

「跟剛才一樣乾燥的蟬叫聲仍繼續響著。無風。跟剛才一樣,一隻蒼蠅在自己臉部四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迴繞著。外界並無絲毫改變,儘管一個人死了,一切都沒改變。」

電影在呈現這一段時,忠實而細膩地還原了小說文字裡的世界,這是在讀了原著以後才驚訝地發現的。畫面上的日常感,與突如其來一個人被殺的荒謬而奇特的「安靜」。

「為什麼,你還沉默著?現在你應該知道那個獨眼的百姓—是為了你—死了。可是為什麼一切還這麼靜呢?和這正午的寂靜、蒼蠅聲、愚劣而殘忍的事好像全無關係,毫不加理睬。我無法忍受這一點。」

「他們是為了你而死的,為了你的驕傲而死。」官吏這樣對神父說。

費雷拉神父勸特洛里古棄教時這樣說:「你想起客西馬尼園的耶穌,相信自己在接受同樣的試煉。被穴吊的五個人也和耶穌一樣在受苦,但他們沒你這麼自大。」

費雷拉的這段話對比在小說開頭,寄給耶穌會的報告,有極大的分別。那份報告是這樣結尾的:「我們神聖的宗教終於粉碎了長崎奉行竹中采女暴行的企圖,不但贏得大眾的讚仰,更增加了信徒們的勇氣,戰績顯赫。」

究竟什麼是神聖?什麼是卑微?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會不會跟我們原本想像的完全不同。

曾經以「神聖宗教」為傲的費雷拉,居然做出叛教的行為,可以想像這帶給歐洲天主教教會多麼大的打擊,甚至希望這個人的事蹟被徹底抹除,以免天主教的威信受到污衊。

在故事的開頭,特洛里哥教訓吉次郎要倚靠著信仰的力量變得堅強。之後在經歷迫害和恐懼時,他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吉次郎「膽怯如鼠的小臉」。

「如果自己不是神父,只是一般的信徒,或許也就這麼逃走了。促使我在這黑暗中仍然繼續前進的是身為祭司的自尊和義務。」

但是在信徒面前努力當一個昂然不屈的典範,結果是獨眼男子失去了性命。

特洛里哥開始想著:

「那麼想當英雄嗎?你所期待的,不是沒沒無聞的殉教,而是虛榮的死亡嗎?是為了希望被信徒們讚美、祈禱,說那個神父是聖人嗎?」

他意識到自己信仰以為是「堅強」,其實混雜虛榮與驕傲的部分。

這讓人想到聖經中一段說的十分極端的經文:

「我若能說人間的方言,甚至天使的語言,卻沒有愛,我就成為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的能力,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齊備的信心,使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了什麼。我若將所有的財產救濟窮人,又犧牲自己的身體讓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對我無益。」

若沒有愛,這些爲的只是我的驕傲而已。

小說後面有一段神父的自白:

「我屈服了!不過主啊!只有你知道我並不是真正棄教。神職人員會問我為何棄教?是因為穴吊的刑法可怕嗎?是的。是因為聽不下去受穴吊的百姓們呻吟聲嗎?是的。是相信費雷拉所說的,只要自己棄教,馬上這些可憐的百姓就可以獲救嗎?是的。可是或許只是以愛做藉口把自己的軟弱正當化罷了。

這些我都承認,我已不再掩飾自己的一切軟弱。」

那位使徒保羅也是這樣說的:

「祂對我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所以我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我為基督的緣故,就以軟弱、凌辱、急難、逼迫、困苦為可喜樂的;因為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

「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保羅你在說什麼呢?你到底在說自己軟弱,還是在說自己剛強呢?是你在變得軟弱的時候,一瞬間就變得剛強嗎?

在軟弱裡,是否才是我們能夠倚靠神的剛強的時刻。

我們不會變得剛強,而是在那個時候倚靠神—因為祂是剛強的。

只有在軟弱時才會經歷到的,神的剛強。

因為我們對於自己的信仰是如此的不確定——所以需要一個外在的證明,我們需要自己的行為更好一點,需要內心更平靜一點,需要更好的道德表現,需要常人沒有的勇氣,好證明我們所信的神是真的。

但是神是真的,一點也不需要我們的感覺去證明,其實我們所需要的只是這麼單純的信心而已。我聽不到祢,我感覺不到祢,但我知道祢是真的。因為這是事實。

故事的主角在自己懦弱的行為上看不見神,在被殘殺的基督徒身上也看不見神蹟的拯救,在苦難中他只感到「神的沈默」。神沒有回應他的禱告,更無助的是,他也無法回應神。他無法去做那個「神要他去做的事」,像那些偉大的聖徒,堅定地為信仰犧牲,無論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這表示他的信仰是不真實的嗎?因為他沒有堅持下去?因為他的軟弱?因為他的「信心不足」?

「在沈默中,我聽見你的聲音。」

他所相信的,原來比他自以為的「信仰」還要大,他所相信的這一位,比他自己引以為豪的信心還要可靠。原來只要用對了手段,沒有人不會離棄神,但問題是我們是否願意認識到—「他是永遠不會離棄我們的那一位」?

於是我們的信仰—那關乎於我們是否能得救的,真正的信仰,無關乎我們自己的堅定,無關乎我們自己的勇氣,而是當他伸手招喚我們,在我們自覺軟弱不配時,在沈默中,「祂依然存在」。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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