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屋
在臉書上的這則文字溫暖宜人的貼文,吸引了我的注意。
文章是作者七十幾年前兒時在台南的回憶。作者已經是老奶奶了,七十幾年前,她還是高中女學生的時候,從家裏走到學校,會經過大正通的鳳凰樹林道。
鳳凰樹林道已經從街景裡消失,只留存在這裡生活過的人們的記憶中。因此能夠讀到這些人的記憶,對我來說如獲至寶。
透過記憶的眼光,我在文字裡看見一幕一幕幻燈片般的景色。
“在社區的兒童遊樂場邊有三棵鳳凰樹,在台北能看鳳凰樹盛開的機會不像在南部那麼多,鳳凰樹應該可算是我最喜歡的樹木,也許是因為日據時期讀台南二高女時,每天上下學由我家到學校的這一路上,路邊一顆接著一顆的鳳凰樹留給我太深刻的印象,讓我至今仍然深愛著它;南部的學生在寫作文的時候多半都曾寫過類似像「又到了鳳凰花開,驪歌響起的季節….」; 每年五月左右盛開的鳳凰花正逢應屆生畢業的季節,鳳凰花代表的是別離,也是更多的思念吧..; 當我第一次在住家社區的這個角落看到這三株鳳凰樹時,仿佛看到失散已久的親人一般,不知有多高興!
每天散步時,我一定會走到樹旁駐足半天,當鳳凰花盛開時,我更是每天好幾次從家裡的陽台上遠遠地觀賞它紅紅的花朵。
也住台北的三弟家裡樓下也有棵鳳凰樹,每年當他發現第一朵花開時,就會第一時間通知我過去觀賞,三弟對花草樹木十分內行,比我要懂得多,我們也常結伴四處去賞花或參觀花展,台大的校園內有幾棵十分獨特漂亮的鳳凰樹,我們也經常在假日清晨去那兒走走。
讀二高女時,校門馬路邊,種了整排的鳳凰樹,不,從我們家走公園路到台南州廳(現在的台灣文學館)路邊也都種植鳳凰樹,當花盛開時走過這條路的我們,天真爛漫,常常和一道上學的好友開心地唱唱歌,聊聊天,走到州廳前的大圓環,先坐下來休息一下,再繼續開步走;我家住在台南市北邊,而學校在最南邊;發育比較晚的我個子小,除了背了個大背包外,還經常得帶些上才藝課要用的「裁縫箱」,插花用的「水盤」「竹筒」,靠著我瘦小的兩條腿,帶著這麼多東西要走這麼一段路上下學,確實有點不勝負荷,可是我們始終是開開心心地聊聊天、唱唱歌,從不以為苦,尤其鳳凰花開時,我們心情格外地開心;這一路上舊時的風貌,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裡,經常回到我的夢裡;州廳在經過美軍大轟炸的肆虐,幸好只被炸壞了內部的設施,建築物的外殼被奇跡式地保留了下來,經過近年的維修,這座優雅古樸的建築物,現在成了台灣文學館;我幾年前和三弟家人去南部時,也進去看了一下,裡面展覽光復前後作家們的作品,有中文的也有日文的,當時沒有時間待太久; 前年和兒子回台南過年時又進去重新回味了一次,真希望能再找個機會和弟弟妹妹們一起同來細細品味,跟他們說說他們當年的故事。
父親和他最好的朋友蘇昭統先生一起從學校畢業後就在「台南州廳」會計課任職一直到光復,他們和另一位黃先生是州廳僅有的本省籍高等官員,每逢重大節日時,必須穿著很像海軍軍官穿的「官服」,肩膀上還有金線編製的裝飾,因此叫做「金鑲繩」,帽子邊緣也有一樣的裝飾;高個子的父親穿起來英挺帥氣,威風凜凜! 不過到了二次世界大戰末期這種官服就被取消了。
戰爭末期受到圍繞在台灣海峽的美國第七艦隊和由沖繩基地飛來的B29等戰機猛烈轟炸,台南的州廳是最大的目標,被炸得只剩外殼,父親被埋在炸垮的防空洞裡,好不容易被救出,勉強把家人疏散到關廟,每天由關廟來回台南市區上班,也因此身心受到嚴重的打擊,健康情形每況愈下;雖然那年的八月十五日,在兩顆原子彈的威力下,迫使日本天皇親自廣播宣佈「無條件降服」;台灣終於回歸祖國的懷抱,可是我們親愛的父親卻留下我們祖母、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一家十個人往生去了。
才畢業的我,到了新營的台南縣政府工作,不必再走這一條我天天上學的路,但每當我回想起過去,每當我看到州廳的照片,每當我看到那一排排的鳳凰樹,每當鳳凰花開的季節,我的心情總是無法按捺得住,七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那些無法磨滅的往事,深深地銘刻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文中提到父親在州廳的同事蘇昭統,是少數在殖民時代擔任高級官僚的台灣人。「蘇昭統」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另一條道路通往一間在巷道裡的屋舍。
屋舍已經頹圮破舊,但是從可見的外觀,仍然可看出當年典雅繁華的樣貌。這棟老屋在台南被稱作「蘇昭統洋樓」。
但是蘇昭統究竟是誰呢?在網路上我找不到更多的資訊,會是上面文章裡老奶奶記憶中父親的同僚嗎?戰爭結束後他怎麼了呢?是否能夠繼續在政府裡任職?是否遭受二二八或是白色恐怖的波及?從鳳凰樹還在台南市區搖曳的年歲,後來數十載的時光,在這間洋樓裡,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呢?為什麼現在人去樓空,留下一個廢棄的老屋,和空白的沒有人述說的故事。
我好奇洋樓的主人,是否也和日治時期小說「陳夫人」裡安子的丈夫陳清文一樣,雖然擠進幾乎都是內地人的官吏系統,但工作並不如意,因為身為台灣人受到歧視而鬱鬱寡歡。
“他身穿純白的官服,每天早上颯爽地上辦公廳。既不是軍人或警察,卻腰配短劍,安子看了覺得很奇妙,但當時殖民地裡,連學校的老師或醫師,凡事稱為官吏的都佩劍。尤其是節日慶典時佩金辮子大肩章和長刀最為威嚴。”
《陳夫人》中的陳清文,為了美麗的日本妻子蓋了一座兩層樓的洋樓。這棟蘇昭統洋樓,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出於什麼目的而蓋的呢?
這裡是否也和小說裡的陳家一樣,逢年過節時,夾雜著日本和台灣兩種節慶的習俗,熱鬧而衝突地並存著,家眷裡有人穿和服,也有人穿台灣服或旗袍,門口掛著燈籠、也掛著祈福的注連繩⋯
這些疑問,即使再怎麼注視著洋樓,它也不會回答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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