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國老闆 #1 初見

來到美國的第二年，覺得自己該去工作了。

依照過去的相關經驗，不多想，我的目標瞄準紙質修護類的工作。一如以往的，無需刻意搜尋，總有人主動跟我提及工作機會，我也總是欣然接受，除了工作冷門機會不多，主要是還是因為不擅應付尋找機會的倦怠感。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判斷當時基於懶惰的決定是好是壞。

寄出履歷後得到了面試機會，Ｂ利用年假，陪我搭火車，加上轉兩班公車，花了兩個多小時，到達這個繁華大都市的寧靜郊區中的小修護室。它座落在一棟門口貼著危樓標示的老舊公寓的二樓，踏入公寓大門，撲面而來的是具有歷史感的陳年霉味和猩紅色地毯，狹窄的樓梯和昏暗的燈光引領我到達工作地點。

按下門鈴，應門的是一位擁有黑色長捲髮的嬌小女子，她漆黑的眼珠露出精光，嘴角微微上揚說了聲嗨，接著回頭大喊：「依利思！」，我跟Ｂ隨著她移動的步伐，經過逼仄的走廊，停在一個堆滿文物的層架旁，工作室的主人，依利思，笑容滿面、昂然自若地迎接我們。依利思看起來超過四十五歲，中等身材，金色的妹妹頭中長直髮配上桃紅色挑染，醒目的桃紅色鏡框，使她有著卡通人物般的鮮明造型。她大約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也許是挺拔的站姿和無比的自信，讓她氣勢昂揚，感覺比實際身高還修長許多。

依利思嫻熟地引領我倆參觀她的工作室，最先進入的空間約有八坪，由數張桌子拼湊的平台幾乎佔了大部分可站立的位置，桌上放著兩件古老的華麗長禮服，有一位白人女孩正手縫著其中一件禮服；沿著剩餘的窄小走道，通往裡頭小一點的隔間，裡面除了有依利思的辦公桌、舊式火爐、滿滿的書架，也有相同的拼湊桌面，放置著畫作、平面織品、各色絲線，剛才應門的黑髮女孩叫譚雅，正在修護一件琉璃珠飾；另外還有個稍大一點的昏暗房間，裡頭也有著堆滿物品的檯面，塞滿待修文物的層架和一個僅容旋狗的狹窄儲物間。看得出依利思想盡辦法利用每一分空間，就連狹長的廚房，也在爐台旁挪出一個位置放工作桌，靠牆立著滿滿化學藥品瓶罐的層架，以及鮮黃色的金屬化學品儲存櫃。整個公寓最大的特色是牆上櫃子上甚至地上，掛著擺著塞著玲瑯滿目的依利思私人收藏，有西式古典人物畫像、印度風木製雕塑品、中國式古風小擺件如鼻煙壼三寸金蓮、日式人形娃娃、尼泊爾風掛毯...，多不勝數的裝飾品構築成宛如古玩店的氣勢，這樣排山倒海般的堆砌風格，讓原就不大的修護空間有一種隨時要被淹沒的氣氛。第一次進入這間工作室時我非常焦慮（往後也沒有放鬆太多），害怕稍一轉身就會掃到文物（或非文物）。後來我才知道，除了依利思，大家都恨那些裝飾品。

顯然依利思對自己的工作頗感驕傲，她表示自己開業近二十年仍屹立不搖，最令我訝異的是她的業務範圍包山包海，織品、西式裝幀、紙質畫作、中式裝裱、油畫、木質、金屬、皮件、陶瓷、照片、遺物整理...。就我所學，修護是分類非常精細的領域，光是能精通某一種材料已經不是容易的事，要能夠什麼材料都修，通常要聚集多位不同領域的修護師，足夠大的空間，才有辦法做到，至少我看過的狀況是這樣的。到底這個風格奇特，不太有條理的修護空間如何能辦到如依利思所說，大大勾起我的好奇和敬畏之心。

英聽能力弱，加上太過緊張和疑惑，和依利思打過招呼之後，我宛如便秘似的擠不出太多話，全靠Ｂ發揮他天生的社交花技能和她閒聊。依利思始終帶著典型的美式笑容，落落大方地談論自己的經歷，曾經在博物館工作，又如何自己獨立接案...；期間也不斷問我，有沒有什麼問題？想不想更近一步了解工作細節？在勉強說了幾句後，我只能說我真的沒有問題了。依利思依舊掛著笑容略帶調侃地說：「妳真的好安靜呀！」

當下覺得自己木愣呆滯的表現真是差透了，相較之下，Ｂ更像是要應徵工作的人。心中正想著一定會被打槍，盤算著結束後去吃個漢堡慰勞心靈時，依利思伸出一隻手，搭著我的肩膀說：「雖然通車需要花些時間，但我們這裡有人比妳住得更遠也是天天來工作喔，妳要不要也試試看呢？」嗯？是要用我的意思嗎？我瞪大眼睛轉頭看著Ｂ，Ｂ點點頭表示，妳沒聽錯！於是...，懷著錯綜復雜的心情，我也學著依利思露出笑容答道：「好啊！我願意。」依利思滿意地點點頭，一邊撥弄著Apple Watch查行事曆，一邊回道：「那就四天後來工作吧！」

腳步虛浮地離開工作室的後，Ｂ帶我去吃漢堡慶祝應徵成功（不管有沒有成功都要吃漢堡！）。吹著凜冽刺骨的冷風等回程公車時，心中莫名充斥著虛無和不安感，當時的我真的不懂，為何拿到工作卻開心不起來？後來我花了一年多，漸漸懂了，只能說那時的自己太遲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