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入土为安

醒前消息 Le Rêve Lu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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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何时、如何死的我还不清楚,但我已经死了这一点是确凿无误的。可是,他们不仅不承认我的死亡,还要时刻假装我还活着。

我死了。何时、如何死的我还不清楚,但我已经死了这一点是确凿无误的。我的身体内部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苍蝇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虫在我身边飞舞,我的肌肉干瘪风化,被较大的虫子们啃噬着,而我却毫无痛觉。由此看来,只能认为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实话,我之前极少想过关于死后怎样的事情,毕竟从生物学年龄来看,我还年轻得很,照常理而言我还能再活上个几十年,意外身亡也不过是小概率事件。所以现在,在人们所称的“永恒的安息”到来之时,我竟然愣住了,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该死的,为这种事担心干什么呢?反正我已经死了,往后有无限的时间在等着我呢。想到这我就安心了下来。真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毕竟我都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我安详地闭上眼睛,准备享受自己漫长到无聊的死后时光。

“啊!——你在这里!”

“是谁呀?人都死了,还不能有点清净……”我抱怨着张开眼,是哪个不识相的来打扰死人?

一看,原来是我那热心且工作狂的同事。他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来帮我收尸的?那就太好了。不过他真有那么好心吗?

“快起来,快起来!老板找你两天了,原来一直在这里躺着呢。赶紧跟我回公司,否则他要大发雷霆了。”

“啊?”我实在没想到他是来干这个的。“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不死了,赶紧回去,你不起来我就背你回去。”他不由得我解释,把我从地上强硬地拉起来。我用死人的声音微弱地抗议,可是他完全充耳不闻。

到了公司,他气喘吁吁地把我放下,震动让我猛醒过来,发现我的老板就在眼前。

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训斥我:“你这两天是干什么去了?不来上班,工作不想要了?”

我老老实实回答:“对不起啊,不是我不想来上班,是我已经死了,来上班也没有意义了。”

我原以为老板能比我那个傻子同事更听得懂人话,没想到他听罢居然露出了一副不屑的表情。

“死什么死,赶紧给我回去工作。还有,你身上这味也太大了,该洗个澡了。”

我再次无力地争辩说,我是个死人,死人身上总是会有些腐烂的臭味。他们仍然是无视了我说的任何话,我被同事搬回了工作岗位上。

发生的这些事情在我看来简直是一场闹剧。我无奈地瘫在靠椅上,想着等过几天我的尸体腐烂变质,味道叫他们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总该能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在死人这里时间过得可是非常快的——一晃就到了下午该下班的时间。在我右边两个座位的那个经常一惊一乍的女同事终于在走出门的路上注意到了我。

“天哪!”她惊呼。

可算是结束了,我想。这些人能让一具尸体放在办公室里这么长时间,可真是一群天才。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劲,是不是生病了,还有……噢,这个味道,你是不是该洗澡了?”

没想到她也搞不清楚情况,我老老实实地解释说:“我不是生病了,我是死了——死了以后,又被人家强行搬到这里来的,熏到你我也很抱歉,但这不能怪我。”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死不死的,你这状况也太差了,我马上叫救护车。这么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好自己……”

事情发展到如此荒谬的地步,我已经无力阻止这些人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苍蝇在我身边飞舞,我还能感觉到它们在我身上腐烂的肉里下卵呢。床边围着一大群人,其中有些是我的亲戚,有些是所谓的朋友,有一些是同事之类的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还有一些我根本都不认识——可能他们认识我,或者我们确实见过,但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的病可是很严重呐。”医生眉头紧锁,翻着一些不知所谓的材料,“这种病……我之前可没怎么见过。”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康复啊?”在床边一群人中的一个开口发问了。

“这可不好说。也许是……也可能……”医生开始嘟囔一些复杂的话,我唯一能从其中听出来的意思就是这种“病”是某种不治之症。就连医院的医生都检查不出来我死了,这个世界真是发疯了,我想。

突然,人群之中又有一个家伙——在我记忆中,好像是我八大姨家的老娘舅,或者是其他相当复杂的亲戚——抱住我,开始嚎啕大哭:“哎呀!XX 啊,我上次见到你还健健康康的,现在怎么得了这么重的病,真是横遭厄运啊。”

说实话,我不认为这位亲戚和我有多熟,也很诧异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之激动。但是,我也不想再和这些人进行什么不必要的交流了,于是闭紧眼睛,躺着一动不动——事实上死人就应该是一动不动的。

我的不知名亲戚情绪很快又冷静下来,转而开始动情地说话:“我的好亲戚,你可不要放弃希望——虽然你的病是这么重,但我们还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呢。”

周围的乌合之众们也看起来很认真地点头。

在另一些毫无意义且不知所谓的关怀过后,这些人们表现得非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前脚刚走,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医生:

“你到底是不是医生?怎么可能看不出我死了呢?”

医生叹气。

“我肯定看得出来呐,而且,他们也不见得是看不出来……”

“那他们是故意的了?他们,还有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为什么明知我死了,却又假装我还活着?这有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实际上,我也不清楚——甚至,我觉得没有几个人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假装让你们这些死人还活着。但是总之,大家都在这样:人已经死了,送到医院,我们还要假装是得了什么重病似的,好像承认一个人会死,是极其无法接受的事情。要是我刚才告诉他们:好吧!非常对不起,但是你们的亲戚/朋友已经死了,你猜他们会怎样?他们一定会勃然大怒,怒斥我是庸医,医院是黑医院,把活人说成是死人,然后换一家医院继续装模作样。已经有硬骨头的医生因为坚持死人就是死人被吊销执照了,我可不想因为这个丢掉饭碗,反正演戏就完事了。”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严重的疑问尚未解决。

“医生,既然你是正常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我前几天还好好地活着呢,突然就发现自己死了——是谁谋杀了我吗?还是急性的什么疾病?”

“不知道。”

“不知道???”

“先别着急啊,你们这些突然就死了的人,大概率都有同样的特征:感到自己前段时间还活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就死了,死了之后还要被其他人假装是活着的。对你们进行体检,总是找不出有什么端倪,身体里的各部分看起来都完好无损,可是它们就是不工作了,换句话说,就是死了,用各种手段也无法找到什么可能有关的细菌和病毒。当然,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杀了你们,但这是医学没法解决的问题。”

看来是没有谁能解决我的疑惑了,关于我是怎么地死了,又为什么要假装我没有死,以及情况和我一样的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罢,毕竟,知道了这些也没有太大意义了,我已是个死人了,我最大的愿望只剩下一个:

“好吧,医生,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死了?病死的,或者意外都可以……”

“使不得,使不得。”医生连忙摆手,“要是帮你死了被发现,我要被告成杀人犯的。要是想真的死掉,你自己大可以办到,假装成‘自杀’就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得从这楼上跳下去……”

“别!这样一来我们医院也要担责任的,你还是另想一些办法吧。”

真是笑话。当我活着的时候,饱受各种事情的折磨,没有一天是自由的;即使是死,我甚至也不被允许干脆地死了。人生下来,难道会自觉地想要去死吗?自然是不会的,但是,像我这样的有些人会在生活的压力中,在不知哪天,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渺小或重大的原因莫名其妙地就死去了。他们不仅不承认我们的死亡,还要时刻假装我们还活着,那么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否认他们对我们的噤声的办法也只有违背天性地去死了。至于其中的秘密,我无法具体得知,但是“他们”一定和杀死我们的东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也不会尽力隐瞒已然发生的事实了。人本来是不应该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就死去的,这是不符合科学的;然而,如果某种长久而深远的原因被刻意地隐瞒了起来,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最后我还是从医院的楼上跳了下去。虽然我确实不愿意让医院惹上麻烦,但是考虑到被认为是重症病人的我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其他便于弄死自己的地方,也只能采取此下策了。鉴于我摔得粉身碎骨,已经不太成样子了,他们也只好承认我的死亡,把我在公墓里面的某块地方埋了起来。

葬礼上出席的宾客们还是很多,比那天到医院来的数量还要多;这次甚至大多数都是生面孔了。大部分人还是一样,说着假模假式悼念的话,事实上内容和我的生平完全不符,可见只是临场准备的。当棺材盖就要盖上的时候,我听到的最后一段对话是:

“多好的年轻人呐。本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轻生呢?……唉!真可惜!”

作者: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封面由 AI Midjourney 生成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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