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政】新吃人社会

想必大部分上过中学的人都学过鲁迅的《狂人日记》，按照语文课教的，这篇作品是对吃人的封建礼教的控诉。老实说，当初学习的时候，我不太理解“吃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封建礼教会吃人。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中学时是个标准的没有怎么接触过社会的做题家，缺乏相关的经验。至于现在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是因为今年以来国内已经发生了几十起无差别袭击事件（俗称“献忠事件”），事已至此，再迟钝的人也该惊觉：我们现在就处在一个吃人的社会里。

“吃人社会”首先说的是献忠事件中的受害者，他们字面意义上地被吃掉了生命。但是，鉴于对无差别暴力的谴责和批判已经够多了，本文不打算老调重弹，如果你期待的是一篇谴责暴力呼唤理性的文章，那可以右上角点退出。本文的重点是，献忠本人也是吃人社会的牺牲品——没错，献忠是袭击无辜路人的加害者，但同时他们也是被这个吃人社会的无情机器碾碎的受害者。

鲁迅笔下的吃人社会里，吃人的是封建礼教。封建礼教经过一系列历史上浩浩汤汤的潮流洗礼，到现在只剩下个别残余，然而我们并没有摆脱吃人社会，因为当下的这个新吃人社会有了更加隐蔽和高效的吃人机制，用学术一点的词来说就是系统性压榨。

现在的中国虽然表面上取得了各种耀眼成就，但穿透那些天花乱坠的官方宣传就会发现，中国社会已经是一个严重贫富分化、阶级固化的社会。只有少数牢牢掌握着社会资源的上层阶级能够过着带有新闻联播滤镜的生活，大多数人只能当个任劳任怨的底层牛马，在与同类争夺上层精英“施舍”的少量资源的残酷竞争中挣扎求存，忍受着 996 血汗工厂、高物价高生活成本、医疗教育等公共资源的匮乏以及日益加剧的社会不公，乃至最后会落得欠薪失业、债务缠身等的结局。可以说，这个社会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在压榨人，但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明显怪罪的对象（不是官方宣传中经常打压中国崛起的“美西方”），这就是当前社会吃人机制的巧妙之处。

当一个人长期处于系统性压榨之中，被社会边缘化，看不到任何改变命运的希望，绝望便会滋生蔓延。这种绝望的底层，不管在中国还是欧美都存在。然而，欧美的底层依然有自己的发声渠道（如经常被国人嘲笑“乱象”的选举），有自己的组织，能够提出自己的诉求；同时欧美社会也有各种福利制度组成的社会安全网，可以给底层兜底，防止他们坠入深渊。但中国的底层几乎没有发声渠道（微博抖音作为赛博鸣冤鼓，现在封杀舆论的力度越来越大），他们的诉求被忽视和压制，公权力更是熟练运用维稳手段防止一切组织行为，致力于把每个人都变成散沙化的原子人。这些原子化的底层个体，一旦从社会机器运转的缝隙中掉落，没有社会安全网接着，也没有人能拉一把，最终必然会黑化，无非是选择自我了断还是报复社会。

于是，发声被堵嘴、诉求被压制、被社会边缘化的献忠，选择用无差别袭击这种极端报复社会的行为，发出他们最后的声音，控诉这个吃人社会。你当然可以说献忠是滥杀无辜、邪恶、弱者抽刃向弱者、反社会，但这个社会已经先一步把他切割掉了，用政治哲学术语说就是“社会契约”已经毁坏了，那他自然就不会再遵循你这社会制定的法律，变成了“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的“无敌之人”。

每次献忠事件发生后，总有人呼吁要进一步搞严刑峻法、加强监控，反对展示加害者的动机，还指责挖掘加害者背后故事的人是洗白加害者。然而，行文至此我们就会明白，献忠并不是问题本身，而是这个社会的病灶表现出的症状。不去解决病灶，而专注于消除症状，这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按下葫芦起来瓢：只要一出事，官方就会迅速对事件进行消音屏蔽，试图将其打扮成不和谐的个例，以防止出现更多献忠模仿犯，结果你看有用吗？

也有人说，反对无差别袭击无辜路人，支持精准报复上位者，这才是合理的反抗。确实如此，但现实中报复上位者往往很难实现，还可能功败垂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相比之下，无差别袭击更容易执行，能制造更大的轰动效应，诉求也更容易被广传。

这就是这个新吃人社会的悲哀：作为始作俑者的上层精英可以稳坐钓鱼台，底层却要承受社会矛盾激化的代价，陷入互害漩涡，而这又是统治者乐见的，可以借助保护人民远离献忠威胁的理由继续让公权力膨胀，于是献忠又源源不断被制造。至于如何改变它，你问 AI 都能得到一个还不错的答案，只是知道答案又能怎么办？（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们当下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这个绝望的深渊中，尽可能地去拉一把身边掉落下去的人，不让这个吃人社会出现新的牺牲品。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已经为我们所有人而鸣。

作者：ConsLibS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