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

香草百利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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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大小的爱情

前几天坐班车回家,手上还有好几篇论文搁置,大堆材料没来得及读的我转头跟Han说:

“仔细想来,我在过我曾经想过的人生了。十八岁的我也许不会料到现在的我可以走到这里。”他沉默看我,窗外的小房子和荒野飞速变换着。

两个月前的争吵似乎是梦。他出现在我上课的教室门口,而我的第一反应是该不该label成stalking。暴力是一件主观的事情,而他触碰到违背我意志的那根线了吗?我很软弱,我害怕在别人身上看见不停摔倒又爬起的自己。也许Han早就清楚这一点,我原谅他的聪明。

这段时间我的精神总在来来回回地游移。我爱眼前这个人吗?我掉的眼泪比从前少许多,哪怕知道他会离开我。然而我也不见得坚强,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害怕独自入睡。我想起刚搬来这个小镇时和朋友喝酒跳舞,半夜打车去买三明治,我告诉派对上的每个女孩“我爱你”。神智不清的我要了Han的电话号码,他是那样腼腆、慌张、不知所措。他听我讲大段大段的独白,他会在学校里找我发给他的完美枫叶,他会在野餐会上消失几小时跟我讲电话,他会重返我提起的每个典故和每段经历。他忍耐我的任性、恶作剧和疯狂生长的自尊心。我不是位理想的恋人。我说:“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我说:“我的未来很不确定。”我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我看见他在痛苦里翻滚,而我永远只想保护自己。

他憎恨我的骄傲,我知道。他说我总是有意无意露出一些优越的痕迹,他不喜欢变得那样低。他说我怎么可以武断地做出许多宏大的结论,他相信世界应该允许一些相对性。我告诉他,你知道吗,我现在变得更加中庸了,谢谢你。他只是笑笑讲,“不见得是好事。”我耸耸肩,对于我们这样复杂的存在而言,哪件事更好呢?

昨晚我突然说到毛姆。他不能算我最喜欢的作家一列,他太鲜明;但我一直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回到《刀锋》这部小说。我以为自己可以不断抵达超越性的爱(transcendental),性、食物、那些他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我不能说是全然抛弃了,但一定没有多少分量。在transcendental的世界里,我是自由的,是康德所说的时间与空间之外的、真正的自由。然而在浪漫爱这个小小的场域里,当我遭遇那样近乎天真无邪的背叛,我却突然意识到:原来会腐朽的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我竟期待别人为我维护真诚和纯洁的假象。

又失败了呢。我又屈从于经验的、身体的、欲望的规定之中。我一点也不想要。

那天我流失全部力气,躺在床上像一滩水要涌到窗户外面去。我告诉Han:“我伤心,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被时间和空间严密地囚禁着。我用这些年奔跑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然而它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我难过的原因不是看清一个会撒谎的恋人,而是放纵自己滑进占有欲的漩涡里。我本不该讲“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这种话,其实世界格外宽广,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我只是别人生命中的一小片点缀,也许很漂亮、精彩,但绝不值得规定他们站在这里,定在这里,从此以后只有这里。而我往往也会选择离开,新的旅途还在等我。

我们讲到去香港的事,他承诺过至少会和我走到那里再告别。我之前尤其讨厌划清终点的旅行,但现在,也许得知终点站的两人不必像等待戈多那样心力交瘁。他说,想带我去一些海岛,如果我不能同他一起,会很难过。我点头。

作为流浪的人,为什么要奢望一个永恒的伙伴呢?我还是会站起来拨开树枝和藤蔓,走向超越性的爱和存在。彼岸也许没有我渴望的那样完美,但我相信,完美其实藏匿在充满荆棘、失落、阳光熹微的林间小路。它在我的步履之下。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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