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嗅覺是現實最後的防線

　　一年前被問及「希望什麼今日的事物延續到未來」，我的回答是「京都的紅葉」。當時沒有說明為什麼是京都，為什麼不是日光或奧萬大的紅葉——原因很單純，因為我鍾愛京都這座城市，而「氣味」是我鍾愛的緣由之一。

　　2023年的今天談到未來，很難迴避「虛擬」兩個字，尤其是感官的虛擬。我向來不排斥甚至是擁抱虛擬：我期待未來的人們可以透過AR眼鏡看見路上有寶可夢在行走，或是下班後戴上VR頭盔與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友人至同一片沙灘上度假；日新月異的降噪耳機將可以針對性地過濾或增加聲音：在吵雜餐廳中保留同桌人聲、都市的早晨中增添鳥鳴、學生可能會偷偷遮蔽課表中幾位老師催眠的話語；觸覺手套據聞已經開發完成，電影與遊戲中月球的粗糙表面將不再是幻影，而是可以伸手親自撫摸；有新聞寫道日本明治大學正在研發味覺虛擬棒，這表示遙遠的未來我們可以躺在廉價分租套房中，在沒有任何動物收到傷害的情況下免費品嘗威靈頓牛排。

　　嗅覺則有點尷尬。人類能夠經由賽博格來強化或修改上一段提到的感官，唯獨嗅覺被認為最難以數位化。戴上耳機、智慧眼鏡、手套對現代人來說並非難事，舌頭上貼一張刺激晶片……聽起來有點怪，不過我願意試試。在鼻孔中塞入精油噴射器？我想我需要考慮一下。

　　若不要執著於數位訊號，而是把焦點放在「模擬嗅覺」或「模擬氣味」，人類早已行之有年——各種味道的香水、香氛蠟燭，以及線香。這裡於是回到了開頭的話題：京都的氣味。

　　也許是基於古都的自尊，京都的店鋪或街上常能聞到線香。不同於蠟燭或精油，線香帶有的焦味令我著迷，不僅遮掩了人類生活中難以迴避的生物嗅覺訊號，也燒出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天明大火、火燒金閣、五山送火——彷彿從古至今所有的火事都在眼前，而我站在其中，享受萬物燃燒殆盡前的那股臨終的芬芳。

　　每當途經京都的二、三年坂，我會走進左右兩側的香舖：松榮堂、二井三、香十，帶一束線香離開，它們通常有著十分京都的名號：芳輪、清水の読経、伽羅靜玄。如此我才能在世界其餘的角落裡點燃一根線香，凝視著被窗隙微風吹動的煙，幻想自己仍生活在京都。

　　回到台北，我更頻繁地點燃線香，希望能蓋掉窗外過多的氣味：小吃店、香水味、廁所刺鼻的芳香劑、機車的排氣——豐富的味覺訊號未必是壞事，至少可以看作是自由之都的特色；相較之下，包含京都在內的日本則會試圖讓嗅覺刺激降到最低，偶爾甚至能夠聞到公寓或寺廟的建材，聞到這些氣味，如同在夜深人靜之中，聽見巷口超商自動門開關的聲音──我想這也是一種禪學（東京的話可能是極簡主義）的延伸。

　　曾經跟日本友人提及此事，想不到他這麼回答：「台灣的街上都是食物的氣味？那豈不是天堂嗎？」此刻他想起的我猜是《神隱少女》中寫著「飢と食と会」的飲食小鎮，五花八門艷麗的居酒屋迷宮陣，美食的氣味迷惑千尋父母。在一部尚無法呈現氣味的動畫中，這般畫面確實令人著迷，放到現實世界，卻會成為台灣夜市或熱炒大街的蔥薑蒜肉菜，「油」不再只是油屋旗幟上的漢字，而是飄浮在空氣中，愉悅與腐敗的綜合體。光是回想起這些氣味，還沒嚥下任何食物的我已經同千尋父母般成為了一頭豬，深陷物慾的泥淖。

　　我厭惡的並非食物，而是進食背後的肉體。更深入則可能要追溯到我對肉身的恐懼：儘管自認沒有潔癖，卻始終想與肉身保持距離。從小我就害怕抽血，害怕的卻不是針，而是身體裡有一部分被取走的不適。這些不適提醒我自身的物質性，提醒我那些不堪，提醒我其實與潮濕的空氣中，橫躺在水溝裡的老鼠屍體無異。

　　嗅覺也是時時刻刻在提醒我這件事，腦袋清楚嗅覺無法被數位化，因此鼻孔所接收到的資訊背後，總有個實在的物質。更令我恐懼的是，人類無法阻止嗅覺的干擾，閉上雙眼或戴上耳塞也無濟於事，隨時都必須承受氣味的入侵。

　　嗅覺將會是現實最後的防線，是面對這個虛擬化的世界，現實倔強的最後一擊：也許某天所有的數位感官訊號都將被一場大火焚毀，文明同金閣寺般在焚燒的氣味中成為泡影。其後世界只剩下嗅覺，人類則化作鼴鼠，仰賴鼻子來辨識方位。

　　化作鼴鼠的我聞到室友正在吃維力炸醬麵，於是脫下VR頭盔，暫停名為「鼴鼠文明2」的遊戲，緩緩點燃一根來自京都的線香。

　　線香名為「彼岸の梵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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