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欲至理智辯證的節度導引_《費德羅篇》
讀本書,居間憶起2002年觀影「雙瞳」,其關於信仰、修行、成仙情節,及片尾話語:有愛不死。以修身作法為閱讀角度,綜觀往昔已讀之西、儒、釋等修為知識,觸類旁通,是對《費德羅篇》讀後、留下梳理文字的緣由。譯者孫有蓉女士,不僅譯《費德羅篇》,精彩處更在其細緻論述、具導引性之註解;對理解柏拉圖哲學助益甚大,能有所收穫,當感謝她。
以修身為始而讀,服膺苑舉正教授於該書專文推薦之講法,《費德羅篇》為柏拉圖總體哲學縮影,其核心課題在「認識自己」(P4、5、147)。認識自己是過程亦是結果,似反覆瀏覽一幅向上飛升的求道成仙畫,屹立凝思如何為神。《費德羅篇》有著這些求道為神般的描述:「每個人按照他的傾向做選擇,就好像給自己奉了一尊神一樣,幫其立雕像,裝飾,以此來榮耀慶祝」;「用自己的方法來探索自己追尋的神靈有著什麼樣的天生特質」(P228);又或柏拉圖的「飛馬車」神話(P200),有「翅膀」,「一直提升到神靈居住的高度」(P202),很難不讓人想起《莊子‧逍遙遊》的大鵬鳥,其遨遊天際之意象。如此意象,表達認識自我是一不斷向上提升、跳躍昇華、希冀臻於圓滿的體驗過程與結果。譯者指柏拉圖對思想活動的解釋是「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同時認識孕育自身的世界」(P149);修為是往內心探索,內心即世界,未知、待深化領域龐大,要求圓滿,應不斷擴展精神體驗。《費德羅篇》意在告知,外部世界繽紛,乃紛雜呈現;內心求索則不斷逼近純粹理智之認識,以此深化對自我與世界的認識。
西方哲學重視存在,你認定的自我,會決定你的生活方式與命運(P128)。譯者提到修行,想是柏拉圖原意在此,很難不提。修為自己,就是省思自身的思緒與行為,取得對自我的認識,因為「每一次行動都是一場靈魂內部的角力」、「每一個義行都代表著對自我實現的見證」(P135),以此面對與改變自我「慣性結構所養成」的「生活中的習氣」(P135)。所以認識自己、同時也造化自己,可稱為「修為」。認識自己、是認識你的本體;造化自己,是運作你的本體,體用合一。修為乃身心一同,如《莊子》「養身主」,譯者於註解指出《費德羅篇》內文多次提及養身的想法(P139、145)。將《費德羅篇》視為修為的方法論,也不錯。
孫有蓉女士於導論說明,柏拉圖與蘇格拉底認為學習只能透過「對話」、知識只能引導不能傳授(P103)。那麼修為自己應需要語言、對象、及一思維技藝。若你渴望臻於圓滿境界,則修為需面對一最終對象,指涉那無始以來的完美存在、一最完美的靈魂、神。當你想認識與造化自己,需要對象、更需臻至圓滿的對象,以彼此進行對話,故柏拉圖需確定一形而上、無形之存在、「靈魂」。書中闡述柏拉圖看法,認為「靈魂」是一團動力、非人格化的存在(P67)。這無形存在的動力該如何解釋?柏拉圖以比喻方法,形容靈魂如一個車夫與兩匹馬引領的馬車(P198),將「理智」喻為車夫、「意志力」喻其中一匹馬、「慾望」喻為另一匹馬(P131)。至於神的存在,是「理智」、「意志力」、「慾望」的完美綜合、三位一體,是不朽,一極為完美的存在狀態。
人有靈魂,人有一無形存在之動力,人希冀回溯至最完美的動力存在。柏拉圖的論述是,有「靈魂」者,能自發做為,是促成一切運動的開始,能由內而外發動,非受外部影響而動,如人是依循內心慾望與意志而動。「所有由內自發的行動,都必然有生氣」、「自動者為所有運動的原則」(P196),說明人由內而外不斷創造生氣活潑的行動,這樣的持續運作狀態稱為「永生」(P196),相對肉體終究會「死亡」而言。再者,「…那麼自動者必然是靈魂,而靈魂必然非創生之物,且永垂不朽」(P197);靈魂是一切創造的開端、而非被創造出來。生命之所以同時面對永生與死亡(P199),是因人由靈魂(永生)與肉體(死亡)組合、由永生靈魂與滅壞物質共構,靈魂則是一切源頭,故而不朽。「永生」為綿延不斷、沒有終點的概念;「永恆」(eternal)則再去除時間(P209)。佛說人作為人,有不生滅性。人有生老病死,有生、有滅,但在身體的生滅狀態下,人同時有著不生滅性。佛說的常住真心,即是永恆狀態吧?永恆是唯一崇高的展現吧?我們嚮往永恆,柏拉圖以「圓周運動」告訴我們什麼是永恆,無限迴圈的圓周運動,也意味持續回歸原初的動力存在。故靈魂將影響每人的生活樣態與行動方式(P133),對內在靈魂的探索、自會運化你的生命。我們修為自己,即是向內探索、回溯那圓滿不朽的動力。
譯者提及「瘋狂」與「神聖」的親近性,二者是「超越日常理性限度可以理解的範圍」(P193)。探索靈魂,無可諱言是為追求崇高心靈的感知,感受超越日常的存在(P225)、「追求更崇高的存在」(P175)。什麼是最崇高、真實的存在?「無色無形智性的存有都是最真實的存在」(P204),是「對智慧的慕愛」(P176)。感知最為崇高、真實的存在,是指智性的體悟、智慧的孕育。柏拉圖以「形式」(P87)、「理型」(P88)等名詞,說明智性探索的知識,是面對恆常、永恆、單純、非複合,最純粹、「不受任何雜染的知性活動」(P88)之探索,是「真知」(P207)。什麼才是最純粹、最不受雜染的知性活動與真知?欲求高層次感知,柏拉圖指稱該高層次為「智性之域」,該境界無色無形,自然是指形而上之思考,意謂此知性活動「不受感官捕捉」(P207)、此真知「不是那些無常變幻的物」、「純粹、不承受世事變化衝擊的智能成果」(P208)。所謂的崇高體悟,是內在智性的活動,是內在智性思維下的結果,而不是以感官被動受外部環境運作而獲得的認識。
我們由內探索不朽動力,是在智性界域體悟;這種對自我於智性界域體悟的學習,柏拉圖稱為「回憶」。靈魂於附著肉體前,已在一「知性之域」中冥思「理型」而習得真知,所以稱為「回憶」,即取得已經存在的真知、有往內回溯探詢之意。內文提及:「…這種靠自己的力量讓自己永遠掌握回憶的能力,正是使得神靈得以是神的原因。由此來說,有能力用正確方法進行回憶,圓滿他最終應該圓滿的,才是唯一至臻完滿的人」(P214)。人臻至完滿,擁有不朽、崇高完美的靈魂動力,便是、趨近於神了。全能的神,即完美智能內部沒有任何矛盾衝突,其思想、行動與意志間沒任何隔閡,所想所願亦立即實現(P206);反過來說,這意謂平凡人總是有著內在矛盾需梳理。回溯學習是「自我辯論的過程」(P217),最終習得「理型」知識(P106),形成「用理性能力掌握單一整體」(P214)的體悟。
亞里士多德延續柏拉圖。人之存在有其根本大義,為求探究第一原理;由於其為究極目的所以是神聖的、由於必須探究原因所以是理性的。我們必須提昇智慧,以亞里士多德而言,智慧是探究第一原理之知識,其並非來自感官對外部的追求,而是從心開始,能自在的以綜觀探索本質,即在人們短暫的生成滅壞生活裡,善於培養發展思維辨析、擇善固執,持續由潛能到實現的動變過程,以趨近原初、單純、包容、永恆、且普遍之至善,型塑體用合一的智慧。其強調理性、內在追求、思維辨析、面向普遍永恆之體用合一,顯然一致。
梳理(1):人降低感官所受外部影響而生之認識、向內心探索,於理性領域以語言進行自我辯析,嘗試回溯原初已存在之不朽崇高、具綜整體悟運用的動力知識。
「理智」導引「意志力」與「慾望」。「慾望」並非不重要,所以柏拉圖要論及「愛」與「美」。「愛」是以情感為基礎進行二人關係的發展(P157),愛是欲望,欲求美(P170)。愛是能力,「讓人有能力超越既定限制的吸引力」,而「在感受者身上引發的共同情狀」就是美(P219)。柏拉圖認為愛有兩種驅力,一是先天俱來「追求歡愉」的慾望之愛、二是理性調節、後天習得的「仰慕崇高」(P170);這說明「愛」的過程,是以對於美的慾望追求為始,然後理性介入,進而轉化了愛的動力形式。
佛教《楞嚴經》的緣起是一例子。該書緣起一事件,一學佛者名為阿難,是釋迦牟尼佛的堂弟。某日於僧侶乞食過程中遇上摩登伽女,因摩登伽女的欲愛干擾,讓阿難知道自己還需在修行上精進,因此向佛請示方法,這是楞嚴經的由來。阿難之所以跟隨釋迦牟尼佛修行,其最初原因,是愛美。阿難喜愛看見佛的面相,他想成為佛的樣子,但該次事件,讓阿難知曉光是聽聞佛的說法,不足以讓自己成為佛,還需努力修行,因此要懂得成佛的做法,而非懂得表面的道理而已。於是佛告訴阿難一個能究竟堅固、自在修行的方法。《楞嚴經》的說法緣起,即是起自欲愛及對美的追求,從中以理性探討所謂的真如本性、常住真心。
雖說修為要緊處在於自我內心,但你因欲愛求美而形塑出的情感關係,也並非沒有幫助。柏拉圖認為當你喜歡一個人,其實如同你照看鏡子,也反映你所喜歡的自己,映照出你自己的優缺點。書裡提即:「…強調讓靈魂仰慕的對象其實是靈魂本身想追求的形象,因此愛的對象、追隨的對象與作為行動者的靈魂本身,三者之間都存在著相似性」(P229);「被動且非理性的吸引力,卻能夠透過知能的理解與分析去界定這股吸引力的源頭是我們真正想追求的對象」(P229);「一方就追求到了美自身,而另一方有了幸福,而這幸福是由於其愛人被欲愛所引發的瘋狂,直到征服所愛之人成為其慕愛為止」(P230)。這些字裡行間是說明當我們喜愛他人,正是因為愛己,我們愛他人,亦是為了成就自己,我們也希望因為與他人建立良善關係而認識與改變自己、讓自己過得更好。直到…,人們發現彼此的美,發現彼此的美好關係能讓彼此在生命過程更加昇華、去追求讓生命「如何符合典範」(P230),讓彼此心靈皆能至臻完滿…。我們因欲愛認識、但我們沒法一直沉溺慾望,若慾望始終偏極主控,是「縱慾」(P172)、是「過度」,「…而之前學習到的真理也會遭到遺忘剝奪殆盡,漸漸開始充斥醜陋與扭曲」(P210)。所謂「遺忘」,是存有層次的遺忘,由於肉體智能所產生的限制,我們漸漸慣習於以肉體感知取得的知識(P211),而遺忘心智中、過往曾經冥思產出的知識。反之,人們的欲愛也可以轉化為相互愛慕,憑藉理性導引,追求智性領域的典範生活,體驗什麼是幸福。
這表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鏈結與昇華,需要孕育智慧,且自然而然影響彼此的生命幸福。志同道合者,如何共同追求?以感性為基,導入理性,為一體兩面。關鍵是癥結點上能夠妥當。一方面漸漸降低外部紛雜對感官認知的影響,一方面導入理性辯析。這樣的轉化過程,柏拉圖認為需「得度」、「節制」(P173)、或以「戒律」(P232)控制,形成「要有節度的生活」(P236),如此而能慕愛智慧。如同佛教重視戒、定、慧。首先攝心為戒,因戒入定境,而後思維解妄開智慧。為什麼要持戒?關鍵是去除長時段積累的宿習,讓心不起欲,有了戒持,方便你入定神凝,降伏煩惱,開智慧。所以有節度、有戒律的生活,能更為轉化理性思考。
其實佛教唯識學有著一些與《費德羅篇》互為補充的說法。唯識學指出「欲」、「勝解」、「念」、「定」、「慧」等概念。「欲」,有欲才有動力,如何轉化你既有本能欲望,形成高層次追求,更重要。「勝解」是指殊勝、超出世間的了解、認可,要想超凡入聖,就要追求超出一般常識的真理解答。「定」,是觀照,專注、時時聚焦思考。心要平靜、思緒不能散亂、心志應集中,儒家亦認同,這表現於《大學》與《中庸》共同提及的「慎獨」。「慧」,是指不斷於靜心中薰習、進行體悟與理解。東西方一直都在追求智慧的大道上。
另儒家面對生活的態度,是要人人必須謹慎面對自己,從中獨自思考「關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現」,即「止於至善」。至於佛教唯識學,則最終希望人們能將第八識的「阿賴耶識」蛻變成「阿陀那識」,以探源成功,見著人本有之妙明真心。每個人,不是我、而是眾生群能隨順因緣聚合,在生活的基礎上,相互攝入、應承,觀照生活,一同超凡入聖。就譯者的翻譯詞彙選擇,這是人間彼此關係昇華而成的慕愛吧?大我之愛。
梳理(2):因情感驅力而生之認識與關係、應以理性有節度的導引內在矛盾之辯析探索,嘗試回溯原已存在的、不朽的、且具綜整體悟運用的、動力型態知識。
當逐步以理性進行辯析,又該用什麼方法?
柏拉圖提及「辯證法」(dialectic),希臘字源指為「對話」(P116)。「辯證法」(dialectic)是自我內在導引的方法,以語言進行辯證思維式的心靈探索。人們彼此以情感為基,欲意互為於心靈層次皆向上提升,使用的並非是感人肺腑的演說,不是透過激情語言之煽動影響彼此。該書提及演說癥結是關聯「他律性」(P247),僅是滿足他人,而非認識自己。辯證法作為一種方法,目的在於「嘗試無限推進人類理解實在核心的邊界」(P125),即是拓展你的認知境界。如你能持續掌握各種存在狀態的一組關係說明、或釐清認知各種實在的「關結」(articulation)(P121)、各種結點所組成的關係網(P123),代表你正擴大智性之域的邊界,看出更為廣袤整體的世界,或貼近神的領域吧…。
「思想的活動是一個近似對話的動態」(P117),如果我們要體悟綜整的動力型態知識,需要形塑出一個動態思想結構的認識方法,是經由對語言、話語、文字的分割與聚合。《費德羅篇》指明「辯證法」是指涉對話的「分割與聚合(division and collection)」(P116),是一種能提升思維技藝的操作方法。首先以「分割」探索內部不均質,進行劃界抽離,再以「聚合」探索不同元素間所謂的整體,找出真實存在。「而那些把這種分割與綜合能力發展到極致的人,我稱他們作『辯證者』」(P267)。對於追求心靈昇華的智者而言,「說服的戰場在靈魂」(P280);為探索廣矛心靈疆界,「元素和整體同樣重要,更重要的是元素之間得以構成整體的關係,也就是骨骼之間不只相互連結且相互分隔的關係」(P261)。
譯者用了「關結」兩字(P261)。《莊子‧齊物論》「庖丁解牛」的故事,展現屠夫面對牛的肢體骨骼關節,其如何游刃有餘、既掌握細節、又掌握整體的技藝;「辯證法」也是如此吧?如何發展向內探索的技藝,於思考中以分割聚合過程,發覺內在矛盾、即「思考的工作在於釐清交織在一起的思緒中最核心的部分為何」(P165),以創新、組織、結構化,不斷重塑各種認知關係的拓展與界定。在這過程中,最終將面向類似圓周運動的永恆,永恆的智性之域想是了脫了生死。分割與聚合是一體兩面,其前提應是平等接受一切。以佛教唯識學參照,向上提升,是一劃界與分割,即超凡入聖,領悟崇高與真實;亦是一整合,即重新翻轉對於真理的認識。但首先要包容一切、不起排斥,否則哪有領域可分割?哪有元素可聚合?
既然是不斷運用辯證法而認識自己、及人際間相互證成的過程,則依照智能完美程度,自然可區分一系列層級的存在(P209)。可留意孫有蓉女士提及的一段說明,大意是針對柏拉圖思想,可知「理性」作用是知識的基礎,但並非否定經驗性累積的重要(P105),關鍵在於理性分析的經驗累積,若你缺少理性分析的經驗,那麼你始終只能得到混雜的訊息而已。理性經驗累積日久,相關界域的拓展自會影響你、進而產生了然於胸(P206)的冥思體悟。智慧的經驗積累與頓悟也是一體兩面。
梳理(結):因情感驅力而生之認識與關係、應以理性有節度的導引內在矛盾之辨證探索,即對各對象關係裡的各元素進行分割聚合式的梳理,以拓展與界定心靈層次的領域,嘗試回溯體悟原已存在的、不朽的、且具綜整運用的動力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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