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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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字楼里的旋转楼梯

8月18日上午10点钟,一场骤雨刚刚停歇,空气中的冷意泼洒如同另一场雨。北京东四环外的百子湾,大成国际金色的写字楼高高矗立,在洁净的光线中熠熠闪光。

这是美团买菜的地推昱圣今天要推广的区域。昱圣今天的业绩目标是下够20单:让20个没有美团买菜APP的人下载应用,完成注册,并且在线购买首单,除此之外,昱圣需要极力劝说顾客买水果蔬菜肉,这样才能算他的业绩。

昱圣把摩托车停在两个外卖小哥的摊位边,踏板上放着一大箱礼品,用户每下一单或者花8块钱注册三个月的会员,就能拿一盒酸奶或者鸡蛋。挑了近10盒鸡蛋、10盒酸奶放进塑料袋里,昱圣提着一大袋东西,走进窗明几净的写字楼。

“来干嘛的?”保安把他拦下,没有写字楼里的出入卡必须身份登记。“去给公司送个东西。”被问到要去的公司地址时,昱圣眼神镇定,熟稔自如地说,“17层04号。” 

这是昱圣自己琢磨出来的方法,每扫一幢写字楼前,他都会和楼外拣件的快递小哥们聊聊,这个楼有多少层,怎么设置门号的,里面有什么类型的公司等等。熟练报出公司门号和来访的目的会避免和保安过多周旋,也不至于被问住乱了阵脚。

从低层扫楼容易遇上保安,会被撵出去,所以地推扫楼的时候最好从最高层向下扫。大成国际的电梯要刷卡才能按键,昱圣无奈跟着搭乘的人一起上到13楼。今天的大雨已经推迟了他的进度,不能在小事上多纠结,他必须尽快开始今天的工作。

左手拿着手机,右手食指和拇指夹着一张塑封过的宣传单,剩下的三根手指提起奖品。昱圣拎着沉甸甸一大袋奖品,手指已经有明显的紫红色勒痕。在一家传媒公司的玻璃门前,昱圣把手机放进口袋,曲起手指敲敲门,几秒后有人走过来问,“干嘛的?”

昱圣立刻挺直腰板,用左手把袋子托到胸前,声音带着笑意,“美女我是送东西的。”

门开了。

“美团生鲜超市您知道吗?美女您有下过吗?咱们现在下载送酸奶,送鸡蛋。看看吧,首单免运费,一瓶水都能送您家。”

昱圣说话带着东北口音,语速很快却没有背诵的刻板,有种随时准备和你唠嗑的热乎劲儿。只是这种热络碰上的是一张阴沉的脸,只能尴尬地冷却在嘴边。开门的大姐没有停下来的意愿,“我们在忙呢,怎么工作时间进人家公司。”她嘟囔着转身离开,留昱圣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着。公司前台吊灯剔透晶莹,光点洒在地面上,前台鱼缸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响,红尾锦鲤摆着尾巴游得天真。鱼的眼睛,并不看昱圣。

一扇扇需要刷卡的玻璃门紧闭,门上贴着的白纸黑字,“推销勿扰!!!禁止一切形式推销”。昱圣不理会这种拒绝,在12A这一层,昱圣敲开了五家公司的门。有家儿童摄影店的前台姑娘敲着键盘,抬眼看看昱圣,还未听完他的来意,就用口型疲惫地发出气声,“下过了下过了。”

多数人把昱圣当作隐形人。一家堆满方便面自热火锅的食品公司,员工们见到昱圣,对视一眼后,心照不宣地走开,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玩手机。昱圣摸了摸脖子,仍礼貌地说了句,“麻烦了美女们,再见。”便匆匆离开。

一家影视传媒前台,三个姑娘握着手指聊美甲,搓甲刀在指甲边缘来来回回。昱圣自顾自地说着:“酸奶要奔着你走,你要给它个机会吧。下载过了换个手机号还能领。30分钟就能送到,鸡蛋水果搞特价,还有满减优惠。什么都能买,这么好的软件。”

“诶呀,刚才有人来推,美团买菜我们早就下过了。”手上的指甲刀没有停下动作。

“你下了给我看看呗。不要昧着良心说哦,给你的赠品呢,美女,我看看。”昱圣见有回应,语气戏谑开起了玩笑。

最边上的姑娘抬起头,有些恼火,“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们等下还有人面试呢快走吧。”听到这样的话昱圣脸色不改,声音里听不出失落,“没事儿您下了可以看看,看看咱今天水果合不合适,我走了您先忙吧。非常感谢啊美女。”


从13层一层一层向下,写字楼楼道里是亮白的灯光,能照出人倒影的白色大理石瓷砖,白色的墙壁。昱圣皮肤粗糙黝黑,抬头时额头上的皱纹里夹着汗,黑色短袖后背有濡湿的痕迹。穿着一双乍眼的荧光绿球鞋,昱圣拿起宣传单扇风,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他看起来与写字楼严肃板正的高级配色格格不入,与穿着衬衣踩着皮鞋经过的白领们格格不入。

从最东边的公司开始,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敲门。13层的5家公司一无所获,10层进去了6家公司也没有人应答,9层进去了两家公司的前台,8层,5家,7层,6家……

穿过楼道,推开紧急通道的弹簧门,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各个公司和走廊里飘散的淡淡清香被垃圾桶里的酸腐臭味遮盖,灰黄的墙壁上是杂乱的脚印。楼梯间有人在抽烟,台阶上烟头四散。昱圣快步侧身走过抽烟的人,带着跳跑下楼梯,灯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楼亮起。一整个上午,昱圣都在这样亮白与昏暗的交织中穿行,旋转,向下。推开门,又是新的、更明亮的一层。

扫完一幢楼后已经是下午1点半,昱圣一单都没有开。吃了个麻辣烫,昱圣走出写字楼,把没有送出去的礼品放回箱子里。天空阴沉,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雨丝,摩托车边一个快递小哥在忙着扫件打电话,另一个小哥蜷缩在快递车里打盹。

昱圣坐在摩托车后座,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火。手机里主管发来语音问他今天的情况,“还是零单啊……这可不行”。一言不发地抽完三支烟后,昱圣似乎又蓄起精神,“别着急啊大哥,淡定点,稳。”昱圣一边摁住手机发语音,一边转身,拧转钥匙,发动了摩托。


二、水洞与“死城”

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昱圣向西拐进百子湾路,停在一家东北菜馆前。午市已过,饭店里只剩两桌客人。前台结账的妹妹一脸疲倦地整理着发票,抬头见是昱圣,没好气地问了句,“你来干嘛。”昱圣搭话,“我来找大姐坐坐。”走进了饭馆。

昱圣是辽宁本溪人,饭店老板娘毕姐也是辽宁老乡。有一次昱圣做地推时向毕姐的先生推荐软件,跟着来过饭店,与毕姐有过一面之缘。看到昱圣后,毕姐招呼昱圣在空桌旁坐下,刷着短视频和昱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从和毕姐的聊天中,能拼凑出昱圣的经历。2013年,昱圣初中毕业后入伍当兵,在武警部队五年,从“二条”熬到“士官”。退伍后,原本雕刻般稳定的生活开始变得迷雾重重。昱圣先是倒腾鞭炮,从腊月卖到正月十五。辽宁的冬夜气温零下20度,昱圣睡在车里,睁着眼捱到天亮,“不怕人偷也不怕人拿,就怕谁一个烟头没留意,整个车着了。”昱圣说。

大年三十晚上,昱圣回到家脚都没洗,累得倒头就睡。正月初一,他下午三、四点才回到家,开始过属于自己的迟到的春节。那一年,昱圣23岁,节日喜庆的鞭炮声没能驱散生活的冷,也没能给他喘息的机会。可昱圣说起时并无苦涩,他夹着烟眯起眼,带着某种永不疲倦的活力,昱圣说:“挣钱嘛,累不累先攒钱再说。”

昱圣的家在本溪水洞景区附近的县城,山高林密,河流纵横。景区地下溶洞里暗河流淌,岩壁的钟乳石五彩斑斓,回老家后,昱圣和家人一起在景区做买卖山货的生意。今年疫情,景区关闭,昱圣不得已离开家乡。因为姐姐在北京,昱圣从小与姐姐亲近,他把想着在北京能常和姐姐见面,能相互照应。于是,在战友推荐下,昱圣加入美团地推一行。

“现在美团有满减,买鱼用优惠券,说不定比你那进价还低。”昱圣打开软件给毕姐看里面菜品的价格,“还有澳洲牛腩,姐你上次买过。满39减10,满49减15,我再给你多送点东西。”毕姐一边回应“老弟太够意思了,老为我着想”,一边向外探探头,看店里那两桌客人已经吃完离开。后厨的灯和灶火熄灭,服务员大姐从锅里舀出了几碗热腾腾的白饭端上桌,下午两点半,是饭馆员工们吃饭的时间了。

毕姐招呼着店员们一起下软件,“就当是采购了,完事我给你们转钱。”店员们很多是不熟悉晚上购物的大哥大姐,“牛肉43块9两斤,这个平谷大桃特别甜。”昱圣熟练地介绍菜品,沿桌跑来跑去,手把手教大伙下载软件注册,选定菜品,扫他的二维码,付款,购买会员。

忙了半小时以后,昱圣已经开了15单,桌上送的礼品鸡蛋摞起了高高9盒,厨师二哥说,“得!明天员工餐是鸡蛋宴,做个鸡蛋酱,蒸个鸡蛋羹。”昱圣打了个哈欠,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你们先吃,我再去拿点赠品。”

“这比我们在菜市场买菜划算,他的业绩肯定是第一。”毕姐想了想说,“其实来这儿推的人挺多的,但他和别人不一样……小伙特别实诚热情。”

雨势大起来,高楼和街道的线条都被雨幕笼罩看不真切。昱圣跑出去用塑料袋把装鸡蛋酸奶的箱子盖得严严实实,摩托车的后座和车头却被大雨淋得湿透。坐在饭店门檐下的木凳上,昱圣讲起从前在本溪水库边玩耍的日子。冬天,水面结一层厚厚的冰,他和朋友们用尖锐的铁棍凿开冰窟窿,把捕鱼的工具“水耗子拉网器”放进去,红色的“水耗子”像一条颜色艳丽的鱼,带着长长的鱼网在透明的冰面下潜游。等“水耗子”停下后,再凿开冰,拉起网,鲜鱼脱冰而出。

“北京压力有点大,没有老家好。老家有山有水,能玩。”昱圣说。

那些与昱圣一起“玩”的朋友们,如今也散落各处。他的生活被工作占据,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联系最密切的是一起扫楼的同事。昱圣把烟放嘴边点上火,吐出的烟溶进同样茫然的水雾里,他笑笑,“不过现在坐这儿也挺好。雨浇不到,太阳晒不到。”

从大成国际来饭馆的路上,昱圣骑着摩托车穿过一个天桥。桥下风声鹤唳,车辆和摩托车飞驰而过。明明人来人往,车流不息,昱圣却突然说,“北京像一座死城。”

三、雨水,姐姐

北京有16个区,朝阳区下辖有24个街道,每个街道都有高楼林立的写字楼和失落的城中村。对昱圣而言,北京看不到边界,也无法触摸。地推的生活被分配到的美团网点切割,融入城市脉络里最细枝末节的街巷。朝阳区各个街道的路面,构成了昱圣对北京克制地探索。昱圣骑着摩托车,在不被看见中穿梭。

5月份刚来北京工作时,昱圣被分配在劲松街道。看到写字楼里快步来去的陌生人,昱圣脚步沉重,觉得自己永远也追不上他们,连同一起沉重的是嘴巴,他张不开嘴,没法和陌生人搭话。

第一天拉了三单,第二天拉了一单。整个五月,无论是睡前或是醒来,昱圣都在焦虑,每一单都很艰难,心始终悬浮着无法落定。在部队,昱圣的性格沉默内敛,推荐他这份工作的战友担忧地问他,“能干了吗?”同事们看昱圣,也觉得依他的性格肯定干不长。

憋着一口气,提着一股劲儿,昱圣开始琢磨着锻炼自己的沟通能力。地推与用户面对面交流,需要话术的引导。对那些看上去会自己买菜做饭的中年人,昱圣会快速报上软件里菜品的价格,用价格优惠吸引他们。年轻人注重便利,要向他们重点介绍免费的上门配送服务。女孩们爱吃水果,各种水果的价格和满减活动必须熟记于心。

雨渐渐小了,下单后半个小时内,送货师傅把店员们买的东西送来饭店。昱圣帮忙把东西分好抬到后厨。前台妹妹看着买回来的菠萝无从下手,昱圣从厨师师傅那里借把刀,仔细地给菠萝削皮,切好,装到盒子里这才端给妹妹。

给主管汇报完更新的下单情况后,昱圣收到“真强!”的回复。雨依然下着,不过乌云裂开罅隙,天光比先前亮很多。下午五点钟,昱圣手机电量已经耗尽,充电宝怎么也冲不上电。在一家维修店等着修手机时,昱圣又向店员推荐,下了两单。

回去的路上,昱圣碰到了上午一起在写字楼里推销的同事。她今天的业绩依旧是零单。“她抹不开面儿。”昱圣说,“做这行最重要的是要把姿态放低。”只要路人表现出一丝停顿的意愿,昱圣能追出去100米远,一直不停歇地跟在身后说。话匣子一定要打开,保持高密度地输出,不管别人态度如何都不能气恼。昱圣不会觉得拒绝他的人冷漠,他理解都市人的压力与疲惫。“写字楼里上班的不敢和我多说话,毕竟人家在工作,老板看见了也不好。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很累,没人想和人交流,只想放空赶快回家。”

地推按照底薪加提成的方式领取工资,每天保底10单底薪135块,15单后额外奖励100元,20单后再多奖励50元。五月初入职时昱圣拉了300单,第二个月拉了500单,上个月,在北京四个区中,昱圣的业绩排名一区第一。八月,他的目标是拉够800单。

生鲜电商这条赛道上,各互联网巨头们前仆后继地涌入。2019年1月,美团推出“美团买菜”平台;同年3月,饿了么建立了生鲜业务模块;4月,盒马鲜生上线“平价菜场”;5月,苏宁上线“苏宁菜场”……还有京东到家的“买菜”业务,以及腾讯的每日优鲜、谊品生鲜等。

“阿里中供铁军”,“平头哥”,“美团地推铁军”……地推作为地面营销团队,配合着运营操盘模式,为各大互联网企业挖掘第一批用户,帮助其在竞争中开辟并迅速占领市场。这些所向披靡的地推军团是互联网公司的神话。当初中供铁军内的成员,如今也变成赫赫有名的众互联网企业高管。

这种传奇太过遥远,昱圣无法想象。推销时,有人态度轻蔑,打趣着问昱圣,“你认识美团老总吗?”,昱圣依旧是不变的笑脸,“害,我这种小人物,哪儿能认识人家呢。”在帮助资本抢占渠道终端时,昱圣是入海口冲锋陷阵的第一波浪花,大海广阔,无边无际,他只有向前冲,没有回头路。

上游的汇聚和冲刷与他无关,这一波波海浪到底要冲到哪里去,惊涛骇浪下谁被牺牲谁又被托举,平静水面下整个时代暗涌的海潮,昱圣对此一无所知。昱圣骑着他的小摩托,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他眼中模糊成没有面孔的图像,他极速向前,在八里庄,在高碑店,在豆各庄,在百子湾……在朝阳,在北京。

路过通惠河时,昱圣放慢了速度,水面完整地映照着高楼与绿树,完整地映照着一种阴沉。顺着东四环中路向北,昱圣知道,上班族们下班后各个饭馆都会有人小聚,他还得大干一场。昨天回到家躺下时已是凌晨两点,今天他想早一点,争取12点睡觉。

行驶在天桥下,有细细的水流汇聚着下落,它们打在昱圣的肩膀上。昱圣被冷意击中,缩了缩脖子。从五月来到北京,他一直想见姐姐一面,现在三个月过去了,昱圣只休息过3天。八月末秋意初现端倪,昱圣至今,没有见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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