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之三的悲傷

“Mummy, I love you.”

“I love you too Kay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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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凱峰是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這個孩子是調皮了些，但性子是好的呀。他小時候，總是在我覺得很累的時候，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幫我按摩，我看這孩子多半隨了我，那麼體貼善良。凱峰的眉眼長得很俊朗，根根分明的長睫毛尤其迷人，還有那上薄下厚的嘴唇，最初見到他外婆時，被說他面相不好，我就奇怪了，這孩子還小，指不定長大會迷倒多少人。

「寶櫻，什麼時候給凱峰找個新爸爸啊？」隔壁家劉姨買菜回來，碰到正好要帶凱峰去上學的我。

『對啊，對啊，孩子還小，你也還年輕，何樂而不為？』她的妹妹騰出領了好多袋蔬果的手，摸摸凱峰的頭。

「就是，再過幾年就難嘍。」

『這孩子也是命苦，那麼小就沒了爸爸。』

「凱峰上學要遲到了，先不跟你們聊了，再見。」匆匆留下這句話，便帶著凱峰離開了。

這樣的對話聽了不止一兩遍了，而我總是笑而不語，畢竟怎麼說都不對，索性就不回答了。聽得多了，凱峰也開始能明白大人在說什麼。他很多次小心翼翼地問道："Mummy, where is daddy?"，原先我認為他還小，就很含糊地帶過，可他每長大一歲，都會問一樣的問題，到最後，是我先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讓他知道我生氣了，自那以後他便沒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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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邊輕拍著剛入睡的凱峰，就像我每天晚上哄他入睡的夜晚一樣。床邊還佈滿散落一地的玩具，桌上的功課也沒寫完，他總是如此好玩又不愛寫功課，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勸導他。十歲，正屬於孩子的危機轉變時期，身為單親家庭的孩子，他或許在心靈上比起其他同齡的孩子更敏感。我早期就有做到這方面的功課，很早就讀了相關的書籍，但凱峰畢竟不是教育書籍里的孩子，光是看這些傳輸教育概念的書籍并沒有實際幫助我更了解凱峰。

“Kayden, how is your homework? Did you manage to finish it?”，好不容易從廚房忙活出來，就看到凱峰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Mum, I know where Dad is.” ，這孩子怎麼就又重複了這段話。

“I told you not to talk about this.”，隱忍的情緒似乎要吞沒我的好脾氣。

“He is in heaven, right?”，凱峰，長那麼高了，個頭已經到我的肩膀處。

「對，所以你要寫功課了嗎？」我面無表情的催促著他。

“Why don’t you just tell me where he is, why are you keeping silent on this question? I need a proper answer.”

我從小就和凱峰用英文溝通，也會用中文交流。以前是認為學英文更能培養出孩子的氣質，至少一口流利的英文去到哪都能順利溝通。這也算是滿足我小時候的遺憾吧，我小時候英文連拼完二十六個字母都有問題。後來上了國中，就奮力學習，再加上補習，勉強能聽得懂別人在說什麼，但還是說不出標準的英文。最後，是陳聖教會我英文的。

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英文是學得挺不錯了，可這樣的質問並不是我期許的。

我洩了氣的肩膀往下垂，默默地走回房間翻出被我用強力膠粘起來的盒子，用力一戳，裡面的信件和照片一個接著一個掉落。我撿起了最刺眼的那張照片，緩緩地走到仍站在窗邊的凱峰身邊。我把照片遞給他，有種藏了很久的秘密終於要公諸於世的感覺。照片里是一對擁抱在一起的情侶，正是我和陳聖。

“This is your daddy, he was diagnosed with cancer in his lung.”

“You mean lung cancer?”

“Yes.”

我剛在廚房里煲著他喜歡喝的湯，這會兒聽見蓋子被反復冒泡的湯汁掀起又彌合，我丟下無措的凱峰，到廚房繼續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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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哪個沒有吐不出口的心事，哪個不敢輕易讓自己的心事崩潰。我也是個名副其實的成年人，很多沒解開的心事和傷口只能在凱峰睡著後，獨自舔舐并療傷。

一整夜，我們母子倆都沒說什麼話，而他連他愛喝的湯也沒喝幾口就回房了。

我想，他還是太小，還沒有足夠健全的心智處理這樣的資訊。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合格的母親，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為人父母，好多事我只能想起來我爸媽怎麼做，然後自己也學著他們的模樣。

陳聖在我們結婚的第一年就被驗出確診肺癌第四期，同時我也被婦科診斷出已經懷孕第八週。那是我過得最黑暗的時刻，每天以淚洗臉，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像考試考砸了的時候任性睡一覺。我至今仍記得陳聖咬牙說的那句：「好好活下去」，不是因為他叫我活下去，是因為他即使身體的各神經痛得要死，仍要說出那不痛不癢的五個字。

他走得很快，留下我和孩子，甚至都還未見孩子一面就撒手人寰了。

我還是決定生下這孩子，他已成了陳聖最後留給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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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沒有隔夜仇，我想母子也是。做好早餐準備把凱峰叫醒時，他已梳洗完畢，坐在餐桌前等我。我撇過頭微笑，看著他那調皮搗蛋的嘴臉，比起我他還是更像陳聖。

“Mummy, I love you.”，猝不及防地聽見他說這話，我一時慌神，他的神情多麼似陳聖。

“I love you too Kayden.”，嚥下卡在喉嚨的唾液，我也回應了孩子。

我以為孩子會這樣一直順順利利長大，但他在不久之後變得很沉默。我不止一次向班主任確認他的學習狀況，但老師的答復卻是沒有什麼異樣，這便也埋下了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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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假日，我正在廚房想著是要弄蛋餅還是把昨天的剩飯做成蛋炒飯，一心想著怎麼處理早餐。

我猶豫幾分鐘後，選擇了前者，然後熱油備鍋。

早餐都準備好了，我看了眼擺在書架上方的時鐘，現在是八點半，凱峰沒有那麼早起床，我便也沒有去叫醒他。

我如今很後悔，很後悔沒有進房去看看熟睡的他，我只要確認他還在睡覺就好了，但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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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誰是陳凱峰的家屬？」

『我，我是他媽媽。』我壓抑著心中的極度的不安還有拼命忍住在情緒崩潰邊緣的自己，走到醫生面前。

「目前的情況是即使患者被成功搶救回來，也只能是以植物人的狀況活著。我們需要你來選擇是否要進行手術，你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決定。」

『...』

眼前閃過當我發現凱峰躺在我們家樓下的石磚地上的那一幕，像是有什麼在我血液裡爆開，我衝過去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他的名字。這熟悉的感覺莫名讓我想起當我知道陳聖得癌症再加上我懷孕的消息的時候，好崩潰。我好想，好想也一起離開。

下一幕，是醫院冰冷的畫面，醫生和護士都在等著我的答復。

『放棄搶救，醫生我選擇放棄搶救。』 我流乾眼淚的眼睛，此時看不見希望，多麼希望這是我黑夜做的一場夢。

眼前一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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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我被社會組織——天下人民的記者，周梅女士和她的團隊邀請接受採訪，主題是「失去孩子的痛」，老實說我一開始是拒絕的，雖然時間帶走了我十分之三的悲傷，但那個痛依然很致命。

在我知道還有成群上萬的家長同樣也經歷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後，我知道我可能只是這裡面的其中一位，大家都在互相鼓勵彼此，我在內心戰鬥多時，終是覺得如果凱峰還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貢獻，那我應該以另一種形式幫他一下。

記者：「你的孩子是怎麼去世的呢？」

我：『他是跳樓自殺未遂，我們家在三樓，還不算太高，只是他的腦部先著地，所以已是腦死的狀態。』

記者：「你有幾個孩子？」

我：『一個，唯一一個。』

記者：「可以形容一下在醫院的情況嗎？」

我：『...』

一分鐘已過去，周梅記者平復著我的心情，用手語告訴大家都在，放輕鬆。

我：『很混亂，當時只有我一個人，我爸媽還沒來得及到醫院，醫生說他即使成功撿回生命，但後半生註定是植物人，他就問我是否選擇搶救。我的內心是很掙扎的，我當然希望孩子能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我自己想象了一下未來幾年的畫面，我覺得自己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最後，我還是選擇放棄搶救。』

記者：「你最大的期望是什麼？」

我：『我已經沒了丈夫，原先是希望孩子能平安順利成長，我回顧他的過去，發現其實他最想知道的莫過於他爸爸在哪，我期許他不知道爸爸在哪。但我錯了，我應該早點告訴他，我應該更多地和他述說他爸爸的一切。我不敢提我先生，是怕自己會在孩子面前忍不住痛的思念。如今，我卻要一個人去思念他們兩個。』

記者：「你有怪過任何人嗎？」

我：『說沒有應該誰也不會相信，我怪過任何人，但我最後選擇放過我自己，留下來的人最痛苦，更何況這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記者： 「最壞的事情是什麼？」

我：『我想是我沒有仔細捕捉到他的情緒吧，我也很後悔事發當天早上沒有去開門，去看他是否還在睡覺。我自己也才後知後覺，凱峰也許是生病了，我應該要早一點發現的，心裡面依然記得他跟我說”Mummy I love you”的那天，十歲啊，他才十歲。』

說到這裡，我又忍不住痛苦流淚，怎麼會這樣，我明明已經很努力想要過好生活，為什麼就是沒能逃過這些。我跟周梅女士說，給我十分鐘，我調整一下再繼續採訪，很抱歉耽誤他們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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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是我虛編的，故事完整度仍欠佳，我還在努力寫出更能觸碰人心的文章。

前幾天偶然在youtube刷到這個主題的影片，是來自新加坡的自媒體運營，我認真佩服接受採訪的所有家人，多少的勇氣和鼓勵才能讓他們站出來，分享自己的經歷。我們，永遠都不知道有什麼在等著我們，每一個階段都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不好的。觀看以後，很多的感覺在我的腦海里來回徘徊，好像得寫些什麼才能壓住煩躁的心情。

以下是影片網址。

影片內容有涉及到自殺、自傷等的主題，有可能不適合某些觀眾觀看，有可能會引起觀眾的不適，請斟酌觀看。

希望世界多點溫柔，peace and love.

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