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寫給台灣文學的情書
如果問你台灣的小說家有誰,你能說出幾個呢?這本《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聚焦於戒嚴時代,談談這些你可能聽過卻不甚熟悉的台灣作家們。
作者朱宥勳在書中共談了九個小說家。有趣的是他並沒有深論他們的作品,而是要帶讀者看看他們「不寫小說」時做了哪些事。最近連俞涵在誠品〈今天讀什麼〉節目中也有推薦此書。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lAvzQBF91o
老實說我對台灣文學十分陌生,如葉石濤、鍾理和還是陳映真等人都是僅聞其名,對他們的生平、作品不慎熟悉。所以這本書我讀得相當過癮。看他們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白恐時代找到文學的出路,真的很有意思。
以下簡單談談我的一些反思。
【離不開政治的文學】
雖說早就知道文學不可能、也沒必要脫離政治。但在讀本書時,還是深深感受其與政治的糾葛竟是如此深。
如在葉石濤一九七五年親修的生平年表中,可看到一九五一年寫了個怪條目:「因事辭去永福國小教職。杜門不出,自修自學三年。」比對戒嚴資料後,才發現所謂自修,其實是受白色恐怖牽連坐牢去了。
政治還有另一個對作家來說可能更致命的影響:語言轉換。國民政府治台後,原本以日文為「母語」的作家們,成了因語言政策封殺而失語的一群人,被迫學習用如同「外文」的中文寫作。相較於外省作家有豐厚資源、組織和國家奧援,本土作家可說先天不足又後天失調,導致投稿處處碰壁。
除了本外省情結,共產資本對抗結構也跟文學大有關係。書中聶華苓與其夫婿安格爾的浪漫愛情故事令人神往。而牽起這段姻緣的,是「美國新聞處」因安格爾到訪台灣所舉辦的一場酒會。一見鍾情的安格爾力邀聶華苓到愛荷華大學的「作家工作坊」,最終順利譜出戀曲。
但這段美好邂逅背後並沒那麼單純。辦酒會的美國新聞處不單是個招待處,更是台灣文學青年獲取外國書籍、理解歐美思潮的管道。美國正是藉這方式培養文化影響力,對抗蘇聯的左翼文學宣傳。
因此這巧遇其實是冷戰結構下的產物。那酒會最初的目的是要讓安格爾到歐亞各國招攬適合的人選到愛荷華。而資助這活動洛克菲勒基金會,其實是CIA的外圍組織。如書中說的:
一見鍾情的故事是真的,但背後牽涉到的冷戰結構也是真的。
【各自對文學的爬山】
這本書中讓我很動容的是,這些作家們在壓抑的環境下,依然努力用各種方式,找出台灣文學的可能。
像鍾肇政的路線就是把大家拉來一起幹,一種打群架的概念。在一九五七年時,他便是費心蒐羅出一份「本省籍作家清單」,邀請所有人組成一個文學團體,交流切磋彼此的作品。
之後他更利用他身為《台灣文藝》編輯的影響力,拉拔許多作家。在風聲鶴唳的戒嚴時代,他一肩扛住政治壓力,甚至對施明正說出「你敢寫我就感登」如此感人的話。
而上面的提過,曾坐牢自修的葉石濤則用另一個方式補上本土文學的不足:寫文學評論。作家需要發表空間就找鍾肇政,而當作品發表後,葉石濤的評論就扮演向讀者詮釋作品與刺激作家精進的腳色。
在他們的努力下,本土文學的芽漸漸長了出來。
此外,書中提到林海音我覺得也很有意思。她選擇用另一種方式提升台灣文學品質:調和。
文壇地位崇高,被人尊稱為「林先生」的她,利用《聯合報》副刊總編的位置巧手改變當時的「反共文學」路線,讓真正的文學有發展空間。作者將林海音形容成「文壇的平衡木」。在她的主掌下,本外省、男女性、寫實與現代、官方與民間、前衛與保守等勢力都能大致平衡,各有所獲。
書中這段話完全體現出這樣厲害的「調和」力:
大概只有在跟林海音相關的場子上,可以看到余光中、彭歌、鍾肇政、鍾理和、黃春民、朱西甯、謝冰瀅、郭良蕙……這些人的名字被排在一起了吧。「林先生」恐怕是這些平常互有嫌隙的作家派系中,罕見的公約數。
【那些往左走的人們】
不同於致力本土的鍾葉二人,書中有兩位人物走向另一個方向:左統。他們是郭松棻和陳映真。
從現在來看,很難想像會有人共產黨那邊。但從那個時代的角度來爬梳,或許就可以稍稍理解其理路。
郭松棻的左轉是在他留學柏克萊時。接觸歐美左派思想的他,發現過去國民黨的反共教育竟是滿滿謊言。而此時發生了「保釣運動」便成了壓倒駱駝的稻草。面對釣魚台「主權」的喪失,他將對抗美日強權的希望放在中共身上,成了統一支持者。之後甚至成了無法歸台「的黑名單」。
那陳映真呢?跟那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是在學校的地下讀書會中與左派結緣的。引燃左統思想的他,與台灣文學本土派漸行漸遠。即便鍾肇政非常欣賞他的才華,希望將他加入《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中,但心已左傾的陳映真自然是拒絕了。
於是乎,兩人一海外一本土,雙雙點燃左派思潮火苗。當然,這兩人的左傾,與對戒嚴時代國民政府的失望脫不了干係。而那時中國資訊封閉,導致許多人對中共有美好幻想也是原因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陳映真的「左」,是真的帶有對底層深深的關懷。他在一九八五年創辦《人間》雜誌,勇於處理主流媒體不敢碰的同志、環保、農工議題。可說擺脫國共之爭,深入關心台灣這塊土地上發生的「小」事。陳映真對此很是得意。
然而陳映真後來卻走得更遠了。這點他與郭松棻就有不小區別。
一九七四年郭松棻終於有機會踏上「祖國」,但他卻失望了。文革後的中國與他所期待,資本主義高度發展後才會出現的社會主義大大不同。失去答案的他走回文學,寫起了小說,留下〈月印〉、〈奔跑的母親〉等作品。
有一些人的樣子被塗掉了,挖空了。因為在鬥爭過程中失敗了,被鬥垮了……整趟旅程下來,你就會發現整個大陸貧窮的難以想像。 -郭松棻
而陳映真卻是越走越遠。書中提到最初的他還有彈性可能,一度還跟「台灣青年獨立聯盟」合作。但在他因「民主台灣聯盟案」入獄後,左統立場已難已逆轉。
在六四發生後,他雖批判中共血腥鎮壓,卻同時指責學運主張會引入西方的資本主義。此後的他,更是完全站在坦克那邊,不但定居北京,還被中國作家協會授予名譽副主席,並在「祖國」去世。
書中花不少幅描寫陳映真。讓我一窺這個極具爭議的「台灣」作家生平的複雜度。縱使無法認同他走的「路」,仍讓我多少理解其理由。
【後記:寫給文學的情書】
會知道這本書是聽到MINEBOOK掘冊推薦。原以為會是本沉苦大書,但讀完卻很驚喜。雖說的確帶有時代的重量,卻非常易讀好看。
從這些作家故事中,可看到台灣文學史發展的片片脈絡,理解鍾理和、葉石濤這些前輩們的奮鬥掙扎。而郭松棻與陳映真「向左」的段落,則讓本書更加立體。
覺得有趣的是,這些作家對「台灣」這獨特島嶼的認同思索矛盾,放到現在來看竟仍不過時。或許對於台灣的追尋,是島國人民避不掉的宿命吧。
這個課題,表面是左右,是統獨,是國族認同,說到根處,其實是台灣小說家/台灣人集體對於「我是誰」、「我是什麼人」永不停止的發問。 -楊翠
朱宥勳說,許多台灣作家在文學營隊上講解時總慣用外國作品來舉例。似乎總有種自卑,不敢用自己,或前人的作品當例子。而他想做的就是打破這樣的循環。
不夠有自信的作家,加上不夠有自信的讀者,最終只能用別人的文學,來證明自己對文學的愛。
我想,他做到了。
在我看來,這本書是帶著對台灣文學濃濃的愛所寫的。而這樣的熱情真的感染了我,讓人不禁想一探這些作品。如鍾理和的《笠山農場》、陳映真的《山路》或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還有好多好多……
最後我想用楊翠在推薦序中的這段話作結:
文學的本質,從來都不是為了認祖歸宗,報團取暖,更不是為了鄙棄他人之顏,杜絕異聲之聲,而是為了豐滿想要自由飛行的靈魂。
願大家都能透過文學閱讀,自由地探索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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